树上情爱 ― 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读后感之三
一.
十二岁的柯希莫,上树的第一天,就见到并认识了一个在自家庭院里打秋千的金发小姑娘:侯爵小姐薇莪拉。薇莪拉比柯希莫小两岁,却从小便表现出虚荣、任性、高傲、乖戾、自以为是、矫柔造作。。。后来,薇莪拉被送到寄宿学校,柯希莫收养了她的短脚狗佳佳,又在一个枝柯上刻上了他们俩和狗的名字,似乎在他心中,这就是他的小家庭。
两人都长成以后,薇莪拉已经成了有名无实的“侯爵夫人”,由短脚狗佳佳的牵合,他们重逢在当年的秋千庭院,薇莪拉爬到树上,开始了一段原始的、狂野的、热烈的“树上情爱”。
柯希莫即将重逢薇莪拉,作为前奏,书中先是很自然地对“树上情爱”的“生态环境”作了一番渲染:
“于是,为了克服他那双眼睛里天生的羞怯,他就观察起动物的恋爱。在春季,树上的世界是一个婚配的天下。松鼠做爱时的动作和卿卿我我的声音几乎像人一样;小鸟扇动着翅膀交配;连蜥蜴也是成双成对地跑开,把尾巴紧紧地缠成一个结子;豪猪为使它们的拥抱变得更温柔仿佛变得柔软了;猎犬佳佳,一点儿也不因为自己是翁布罗萨唯一的短脚狗而胆怯;它大胆而自负地追求肥大的母牧羊狗或是母狼狗,全凭自然引发的好感行事,有时它被咬得狼狈不堪地回来,但是一次幸福的恋爱机遇就补偿了所有的失败。”
柯希莫,也像佳佳一样,是一个品种里的单独一个。在他睁开眼睛做的梦里;看见自己被许多美丽的少女爱恋,可是他在树上,将如何遇上爱情呢?在幻想中,他能够不考虑那些事情在哪里发生,是在地上或是在他现在身处的高处!一个没有地点的地方。他想象,是一个向上去可以到达的地方,而不是往下走。对了,或许有一棵很高的树,爬上去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踏上月球。”
对于人间的“树上情爱”的描绘,老卡没有掺入任何荒唐怪诞的东西,只是相当“现实主义”地娓娓道来,让我们看到,人类的祖先本是树栖,而“回归”到树上的“情爱”,动物野性的自然中,透着万物之灵的风光旖旎:
“她回来了,薇莪拉。对于柯希莫来说,最美的季节开始了。对于她也是。她骑着白马在田野上奔跑,看见了出现在蓝天和树叶之中的男爵,她立即从马鞍上站起,抓住斜生的树干,顺着树枝爬上树,她很快变得几乎同他一样是爬树的行家里手了,跟着他到处转悠。
“呵,薇莪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爬向哪里。。。”
“爬到我身上来。”薇莪拉悄声细语。他欣喜若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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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我。”
他将她挤靠在树干上,亲吻她。他抬起头来。发现了她的美颜容颜,仿佛以前不曾看到过似的:“告诉我,你为什么如此漂亮……”
“为了你。”她解开白衬衣,青春的胸脯,玫瑰花般的乳头,柯西莫伸出手来刚刚触摸到,薇莪拉就顺着树枝往上逃,好像飞起来一样,他跟在她后面攀缘,她的裙裾拂着他的脸。
“你带我去哪儿呀?”薇莪拉说道,就像是他在前面引导她,而不是她把他丢在自己的身后。”
。。。。。。
“他们相互认识了。他认识了她和他自己,因为实际上他过去不了解自己。她认识了他和她自己,因为虽然她一向了解自己,却从来没能认识到自己原来如此。”
。。。。。。
“欧鸲停在他们这些空中洞房上歌唱,孔雀蝶成双成对地飞进帐篷。伏天的下午,当瞌睡袭击了两个偎依着的情人时,一只松鼠钻进来,寻找可以啃噬的东西,用毛茸茸的尾巴打他们的脸,或者啃他们的大脚趾。他们仔细地关好帐篷,那么又有情况发生:一窝睡鼠啃破帐篷顶,摔落到他们身上。”
Evergreen tree
Oh darling will our love be like an evergreen tree
Your kisses could make love grow like an evergreen tree
Stay evergreen young as the seasons go
Bloom in the summer sun and the winter snow
On every branch will blossom
Dreams for me and you
Our tree of love will stay evergreen
If our hearts stay ever true
Darling I love you so don’t you know that I’ll be
True till the leaves turn blue on the ever green tree
On the ever green tree
(歌词大意)
常青树
噢宝贝,爱就像棵枝繁叶茂的树
你的亲吻 让那些绿叶子们流光溢彩
时光飞逝,曾不变的是青春
它们啊如同四季常开的鲜花
包孕着属于你我的美丽梦境
如果能长久一起彼此珍惜啊
这爱情之树就会郁郁常青
宝贝,你知道我多么爱你
这爱好似那树上的叶子们
永世常青,永世常青
二.
然而,他们的“树上情爱”并没有能够做到“永世常青”。
这时的薇莪拉,已经是“侯爵夫人”,拥有充足的地产和财富;柯希莫在树上狩猎基本上可以做到自给自足,名下还有足以保障生活的财产。这样,他们的“树上情爱”,虽然还得依赖地面供给,“柴米油盐”却基本上可以无忧无虑。也就是说,“树上情爱”的问题,可以认为排除了物质生活方面的烦恼和干扰而大大地简化了。
表面上看,薇莪拉是一个很务实的女子,她很“地面”。即便在分别多年后重逢柯希莫于树上的惊喜时刻,她还是不忘“顺便”井井有条地安排仆人收拾整理。“侯爵夫人无论到何处,都有本事创造出舒适而讲究的环境和发明一种难得的方便。看起来很难做到的事情,她却奇迹般地很快实现,因为她想做的事情,她一定不惜一切代价立即办到”。
“她在骑马上也表现出一股爱的力量,柯希莫却不能在这件事情上与她相互依随,虽然他很欣赏她对骑术的爱好,但是这也是心生嫉妒和忧虑的隐秘原因,因为他看见薇莪拉拥有一个比他的世界更广阔的天地,并且懂得他不可能独占她,不可能把她禁锢在他的王国的边境线之内。侯爵夫人呢,从她那一方面说,也许她为自己不能同时身兼情人和女骑士而苦恼:有时她难以分辨清楚自己需要的是同柯希莫的爱还对马的爱。她不满足于在树上用腿脚奔跑,她真想骑上她的骏马在树上驰骋。”
尽管“薇莪拉有时要远远地走开几个月,去管理她的那些分散在欧洲各地的财产”,“但是这些离别总是发生在他们的关系产生裂痕,而且是侯爵夫人由于柯希莫不理解那些她要让他明白的爱的表示而生气的时刻。”这说明,薇莪拉的“务实”并不是“树上情爱”没有能够做到“永世常青”的原因。
在巴黎最有名气的一个沙龙里,薇莪拉梳着讲究的发式,穿一件华丽耀眼的裙袍,人们传说她从一个情人转向另一个情人,这样不停地转换,使任何人不能说她是属于他的和他是最受宠的。可是柯希莫知道了也并不介怀:“全是谣言。我知道她只是我的。”
“树上情爱”也有着“偶尔不和谐”。“柯希莫讨厌扭扭捏捏、娇滴滴、软绵绵、矫揉造作的那一套,他不喜欢任何不是天然情爱的表现”。他“过去是一个信奉禁欲主义、苦行主义的清教徒。他不断地追求爱情的幸福,到头来却总是对肉欲产生反感,他甚至怀疑接吻、抚摸、喁喁情话减弱或者取消了原始的快感。是薇莪拉使他产生冲动,他同她做爱之后从没感到过神学家们所说的那种沮丧”。。。 “但薇莪拉也是风雅女人,任性骄纵,在血统上和心灵上都是基督徒。柯希莫的爱满足了她的情欲,但没有使她的幻想得到满足。因此,有时发生口角和抱怨,但是吵闹的时间很短,他们的生活以及周围的世界毕竟是那么地丰富多采”。
可见,宗教信仰、对于情爱的不同体验,充其量也只会造成“偶尔不和谐”,也并不是他们终于分手的原因。
柯希莫和薇莪拉,这一对树上情侣,互相疯狂地爱着,彼此也有着深深的了解。然而,表达“爱”的方式,却有很大的差异。或许,这是普天下男人和女人之间都会有的差异:
“。。。侯爵夫人不放过任何机会指责柯希莫在爱情上的狭隘思想。
“你想说什么?说我好嫉妒吗?”
“你感到嫉妒是好事。可是你想让嫉妒心服从理智。”
“当然啦,我认为这更有用处。”
“你用理性思考得太多了。为什么爱情从来没有被理智说服呀?”
“我是为了爱你更深。做任何事情,经过理智思考,就增加了成功的可能性。”
“你生活在树上,却有公证人的头脑,不过你是一个患了骨节痛的公证人。”
“风险大的事情要用最明晰的头脑去应付。” ”
有点像宝玉和黛玉之间的爱情,爱的很深,于是爱的很别扭。脂砚斋的批评,是“求全之责”。
尽管黛玉也深知宝玉爱的只是她一个,却还是不断地向他索要爱情的证明和表述。对于宝玉,她是始终“放心”,而又是永远地“不放心”。于是,她会“使小性儿”,不断地折磨宝玉,同时也不断地折磨自己。
越来越多的男同学明确表示,绝对绝对受不了黛玉这种“使小性儿”的折磨。可惜他们未必知道,即便换上西方当时的“侯爵夫人”薇莪拉,只要是真诚的互相热爱,需要面对的,还是会和面对黛玉一样。也许,这是爱情的一项“规范不变性”,是不依时空的转换而变化的。
柯希莫和薇莪拉之间也是这样,表达“爱”的方式的差异,使得薇莪拉对于柯希莫“只爱我一个”的爱情表达永远不够满意,“但柯希莫对此一点也不开窍”:
““你为什么让我痛苦?”
“因为我爱你。”
这时是他发火了:“不,你不爱我!爱着的人需要幸福,不要痛苦。”
“爱着的人只要爱情,也用痛苦来换取。”
“那么你存心让我受苦。”
“对,为了证实你是不是爱我。”
男爵的哲学拒绝走极端:“痛苦是消极的精神状态。”
“爱情包括一切。”
“痛苦总是会被克服的。”
“爱情不排斥任何东西。”
“有些东西我永远不会接受。”
“接受了,因为你爱我并为此忍受痛苦。” ”
这样,他们就不断地伤害对方,也伤害自己,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对此,书中说:“他们再也没有找到摆脱的出路。”
三.
书中说:“他们再也没有找到摆脱的出路。”很像是一种明白的暗示,这就是“树上情爱”不能到头的原因了。话虽如此,看到书中他们分手时的描述,我却多少有点“怀疑”:
“她站在草地上,显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漂亮,脸上的表情冷若冰霜。如果他的态度稍加改变就能够融化掉她的冷气,就能将她重新拥进怀.里.....柯希莫可以说几句、随便几句迎合她的话,他可以说:“告诉我你要我为你做什么,我准备......”他的幸福,将重新到来,幸福不会再有阴影。而他却说:“如果不感到自身充满力量,就不可能有爱情。”
薇莪拉的心里激起了反感,也是厌恶。虽然她还是可能理解他的。正如她实际上理解他,甚至她想说的话已滚到了嘴边上:“你是我想要的你......”马上受到他的抢白......她咬住了一片
嘴唇。她说出:“那么,做一个孤独的你自己吧。”
“可是那样一来,我是我自已也没有意义了......”这是柯希莫想说的话。可是他说:“既然你喜欢那两条爬虫......”“我不允许你蔑视我的朋友!”她大声说着,同时还在想道:“只有你对我才是重要的,我做我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你呀!”
“只有我可是被蔑视......”
“这是你的想法!”
“我和我的想法是统一的。”
“那么永别了。今天晚上我就走。你将再也见不到我了。”
他跑回别墅,打好行李,什么也没对中尉们说就走了。她说到做到,再也没有回过翁布罗萨。”
“他的幸福,将重新到来,幸福不会再有阴影。”这一句,和“他们再也没有找到摆脱的出路。”那一句,传送着同样明白的暗示。一对深深相爱的树上情侣最终的黯然神伤,愤然分离,归根到底,还是“沟通”的问题。
上面的一段引文,读来是哪样的亲切和熟悉,完全好像现实生活中经常发生在我们周围的婚姻或者情侣的“破裂”情景。我们听说过不少,也许眼见过不少,甚至可能亲身“经历”过(不过没有以悲剧告终)。。。
分手以后,“她去了法国。当她一心一意想回来时,历史事件阻挠了她的心愿。爆发了革命,接着是战争。起初女侯爵对于时局的新动向颇感兴趣(她那时就住在拉法耶特大街旁边),后来移居比利时,从那里又到了英国。在伦敦的雾气之中,在同拿破仑的交战的漫长岁月里,她经常梦见翁布罗萨的树木。她再嫁给一个在印度公司有股份的英国贵族,并且定居加尔各达。她从她的阳台上眺望森林,那些树木比她童年时花园里的树更加奇特,她时时觉得看见柯希莫拨开树叶走出来了,可是那是一只猴子或一只豹子的身影。
柯希莫的心碎了,他不吃不喝,流着泪水在森林里久久地游荡。他象新生婴儿那样大声啼哭,。。。在这种气恼之中,不再有对薇莪拉的怨气,只有悔恨,懊恼自己失掉了她,痛恨自己不懂得如何把她栓牢在自己的身上,而用不正确的和愚蠢的傲气伤害了她。因为现在他明白了,她始终是忠实于他的,虽然在身后带着另外两个男人,那是为了表明她认为只有柯希莫才配做她的唯一的情人,她的一切不满和任性的言行只是使他们的爱情不断增长,永不停止热情的表露,她只是要把感情推进到巅峰。是他,是他,是他从前一点儿不懂得个中道
理。他使她生气,结果失去了她。
他在森林里呆了几个星期,从来没有这么孤单过,他连佳佳也没有了,因为薇莪拉把它带走了。当我哥哥回到翁布罗萨的时,他显得模样大变。连我也不能让自己再存幻想:这一次柯希莫真正地变成了疯子。”
四.
“树上情爱”就这样结束了,然而,它留给我太多的甚至是有点漫漶无边的思考。
人们常说,爱情是浪漫的,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重要的一条,是因为浪漫,一旦进入了柴米油盐的现实,便要消解。可是,老卡为我们展示的“树上情爱”,为着便于探寻更为本质的因素,已经“忽略”了柴米油盐,简化了问题,就像我们惯常处理物理问题的那样。结果呢,已如上述,关键还是“沟通”的障碍。
现实生活中,恐怕有为数不少的夫妻或者情侣,在当事人,在外人的心目中,相配得并不是那么最合适。仿照数学语言,我们可以说,理论上,存在一个或者一个以上的她(或他),比你现在的她(或他)更适合你。这是我前些年戏拟的一条“情爱数学定律”。而实际情况呢,我们看到,即便是因缘和合,遇到了双方认为“最适合的”,外人也认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其收源结果,兴许也会像柯希莫和薇莪拉的“树上情爱”那样,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让我们瞠目结舌,作声不得。相反,看似“并不是那么最合适”的一对又一对,磕磕碰碰地走过大半生,终于会白头相守。似乎情爱“物竞天选”的结果,就是我们认为“不合适”的“选择”,“碧翁翁”可能会笑吟吟地认为“合适”,并且以最后的结果给出了最强有力的证明 ―― 现存的都是合理的?
说到“不合适”的“选择”,且让我们超越了“情爱”,推广到一般的社会生活去思考。《聊斋。雷曹》中,异史氏曰:“乐子文章名一世,忽觉苍苍之位置我者不在是,遂弃毛锥如脱屣,此与燕颔投笔者何以少异?”我们自己“苍苍之位置”应该在哪里才算是“合适”的呢?举个不一定最有代表性的例子,某人很喜欢现在的工作,“老板”也很喜欢他,双方都认为再“合适”没有了。相处久了,是不是也如同“情爱”那样,不能排除“求全之责”呢?会不会因为一些“细事”,终于“拂袖而去”呢?再推而广之,合作者之间呢?朋友之间呢?
老卡的《树上的男爵》,旨在为人类探寻生活的道路。“树上情爱”,自是题中应有之义。我们看到,即便到了“树上”,情侣之间的“沟通”,也还是相当的困难。那么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就始终会是个问题,恐怕“到了共产主义也还会是这样”。当然,我们不必怪老卡没有给出答案,相信老卡的意义
有关键情节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