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体建构和重估价值：关于新文化运动的历史叙事
五四文化思潮的叙事传统和传统的再认识
在中国的近现代思想史上，很少有像五四新文化运动这样一个不断被人回溯和倾注了强烈感情的历史事件。无论是革命派，保守派，自由派都无法避免面对新文化运动所提出的历史问题，都无法忽视中国启蒙思想家们的重要贡献和深刻思考。
在今天，关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讨论本身构成了中国人自身认同和集体记忆的集中体现，对于新文化反思的传统本身构成了现当代思想史中富有趣味的研究对象。以至于关于中国文化传统，甚至关于政治道路的种种争论都不得不回溯具有思想革新性质的五四文化运动。八十年代的美学热，历史热，哲学热的思想潮流中，李泽厚，刘再复等学者通过对新文化运动启蒙特点和中国近现代思想史的重新叙事，为改革以来中国的思想界重新树立高扬人性的理念提供了基本的思想基础，八十年代因此成为了高扬主体性和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狂飙突进的时代。知识分子用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新叙事，提出了“回到启蒙时代”的观点，主张告别革命，重塑批判的理性精神。《传统与中国人》的著者刘再复先生是八十年代中国文化思想界的代表人物之一，曾经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院所所长，他的文学理论著作《性格组合论》，《论文学主体性》，以及和李泽厚共同编著的《告别革命》等书，曾在八十年代国内引起全国性的讨论，深深影响了一代中国人对于自身的思考。与林岗合著的《传统与中国人》出版于1988年，是有关五四新文化思潮反思的一部力作，曾经在香港，台湾等地一再出版,获得了很高的评价。
《传统与中国人》的副标题是关于五四新文化运动若干基本主题的再反省与再批评，着重考察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核心精神与关键理念。按照林岗在后记中的回顾，此书当时主要是沿袭新思潮提出的问题，例如礼治秩序、人生解脱、天朝心态等，同时将已经提出来的国民性问题作为谈的更透彻，故而引证文献和历史故实再予分配，使得讨论更富于知性色彩。 因此，在书中对于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国民性的问题着墨甚多，著者通过对主体解放，批判精神的颂扬，对于五四文化思潮的重要文化价值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五四新文化时期的思想家已经深刻的认识到了中国现代化更重要的是国民性的更新和重估一切价值，新文化思潮尽管有许多的局限性，但是其思想立场依旧值得今天的我们学习与继承。随着中国经济的开放和国际地位的上升，这种观点在九十年代的中国国学复兴中，遭到了许多儒学和传统文化支持者的攻击嘲笑，他们对八十年代学界有关五四新文化思潮反思的成果进行了再反思，认为实际上就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激进主义思潮破坏了中国古典传统的延续，对中华民族是灾难。这些人不仅仅不同意救亡，似乎对于八十年代强调的启蒙精神也是大不满意了。
从总体来看，对于五四新文化思潮的叙事大略可以按照周策纵先生在《五四运动》一书对于五四研究的三种传统的框架分为革命主义的叙事传统，自由主义的叙事传统和保守主义的叙事传统。这三种叙事传统在五四运动后的八十多年中互相辩驳，主导了中国人对于传统的想象和自身身份的重新认识。中国革命史的传统倾向于将新文化运动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联系起来，自由主义的叙事传统强调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民主和人性解放，保守主义的传统则处于比较边缘的地位，直到90年代才开始逐渐活跃，产生公共效应。应该说，这几种叙事传统的争辩加深了我们对于中国传统的认识，使我们对于中国现代化历程的发展有了自觉的反思。
那么，什么才是中国人的传统实质？能否用礼教吃人来简单否定传统？五四新文化运动在传统的延续上究竟是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对于今天的我们，如何来认识五四新文化运动，如何来认识中国悠久的传统文化？这都是我在《传统与中国人》一书阅读过程中产生的问题。
传统与中国人
刘再复和林岗本来开始打算写一本关于中国《近代中国自我认识史》的著作， 但是由于过于繁复，后来就选取了五四时期这样一个文化断面，带评论性地展示这个时期文化先驱者对传统文化的认识。因此和目前关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史学研究文献不同，此书是一部论述性的著作，是关于五四新文化运动若干基本主题的再反省与再批评，就像作者所说的那样被赋予了很多知性和感情。
全书分为七章，导论和附论由刘再复先生执笔，其他部分由林岗写作。全书虽然内容逻辑联系并不紧密，但是讨论的问题可以分为四个层次，一是对于五四新文化革命的核心价值的探讨，作者回溯近代中国思想家的追求，得出新文化传统的核心价值是人的觉醒和重估一切价值的结论；二是从内部主奴根性的国民性和外部礼治秩序对于人性的压抑两个方面讨论了新文化思想家们关于走向现代化的两大障碍，并回顾了中国批判理性的传统；三是探讨了人性压抑的解脱之道和传统社会虚伪的道德伦理产生的机理。认为传统的儒道佛的解脱方式都是无法对于人的本性进行很好的体认，只会造成对于人性的更大戕害。最后对保守主义的天朝心态和鲁迅的思想进行了讨论。
《传统与中国人》是在八十年代中国精神危机环境下，借助新文化思想家的观点，对于传统的再认识和深刻思考。在表面上看都是新文化思想家当时七零八碎观点的层累，但是无时无刻不融合了作者关于传统性，国民性的思考与评论，无时无处不体现了作者对于国民性冷漠自私的悲哀和对主体解放的追求。《传统与中国人》并不是一部关于新文化时期的严谨史学著作，而本身就是一部八十年代反思国民性的重要思想著作，是研究中国自我认识史的重要文献。
在“五四文化革命和人的设计”一章，刘再复先生回溯了鸦片战争失败以后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反思的历程和关于自立之本、自强之道的争论。驳斥了胡适先生关于五四新文化是文艺复兴的观点，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一场独特的文化革命，它既区别于中国古代思想家的思路，也区别于欧洲文艺复兴的思路，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伟大质变点。同时还讨论了新文化运动中一些缺陷，认为在对国民性的反省中表现出了过重的自虐心理，缺乏建设实绩，缺乏现代经典意识，启蒙的形而上思考过于短促。在这样的论述基调下，不难看出刘再复先生将对国民性的批判作为新文化运动的核心问题，本身就预设了只有高扬人性的部分才是新文化运动本质特性的观点。其实，弘扬人性并没有在新文化运动成为思想家们的共识，当时的思想家还没有意识到应该从主体性的建构来考虑问题，所以才会导致刘再复先生有关缺乏建设实绩，缺乏现代经典意识的评论。回溯新文化运动的发展历史，其实是“重估价值”构成了新文化革命的基本精神基调。马克思主义的宣传者们认为只有实现经济结构的变革才能够实现工人阶级的解放，才能实现所谓国民性的革新。因此将解放人性作为五四时期新文化运动的基调，并且以此立论，批评传统文化本身就是就有强烈的感情色彩，难免带有许多偏见。
由此，对于中国批判理性的传统的评论就显得比较消极，著者认为直到维新和革命失败以后，民族的批判理性才渐趋成熟，它超出洋务派寻求技术、工艺更新的层次，也超出了维新派和革命派谋求政治制度变革的层次，而进入观念思想更新的层次，进入人的重新塑造所要求的精神世界的全面更新的层次。其实，考察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胡适之等批判精神的讨论发现，他们或者回溯到清代乾嘉的朴学传统，或者回到更古老的古文经学传统。新文化运动重估价值的很大依据就是对于传统礼教文化的怀疑和按照新的研究方法对于传统的批评。只看到新文化强调新思想的一面，而对这种批判精神在传统中所具有的价值给予忽视，就难以解释为什么这种反传统本身的复杂特性。一方面，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许多推行者都是精通传统文化的名士，他们是通过传统的方法来反传统，胡适就认为乾嘉朴学和西方科学理性的研究方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另外，他们本身对于科学，理性的推崇和迷信本身就是“全盘解决”问题这种传统心理的延续，这就是中国的国民性；将五四新文化运动视作一种完全割裂传统的思潮本身就缺乏对于历史事实的细致考察，尤其是认为新文化运动就是高扬主体性的观点明显体现了八十年代特有文化特色。五四新文化运动强调颠覆传统不假，但是按照是否考虑国民性为标准作为对中国传统批判理性传统的评价本身就是对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误解。
《传统与中国人》的核心部分是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压抑人性和解脱方式特性的分析，由此才引出了关于国民性的革新问题。林岗认为礼治秩序对于个人的基本假定是：个人不能自律自制地掌握自己的命运，无论在基本的经济事务领域还是在精神生活领域，个性都的不到应有的尊重，它被压抑与“未成年”状态。否定个性虽然对于形成均一化的社会秩序是有利的，但是却使个人发生严重的性格扭曲。在对于传统社会礼治秩序的分析和弊病的讨论中，作者和五四时期的新文化思想家们观点大致是一致的，但是把鲁迅等人关于主奴根性和阿Q性的反省就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反传统的主体却也未免过于小题大做了。随后，林岗又讨论了传统文化在面对人性压抑时解脱问题，作者认为老庄学说在碌碌红尘中脱度自我生命，创造自己的精神彼岸，实际上是一条通往无限的歧途，它在历史的演变成相互联系的两个极端，即“心斋”和“贵生”。顺应自然，归于天道的宇宙观，人生观，过分注重有机体的自保与自卫的本能倾向，违反人的自然本性。传统伦理的修身恕道的传统同礼治秩序结合，使得道德法律化，把改造社会、增进人生的期望完全寄托在“道德重整”上，从而导致了腐败。在这些泛泛论述中，且不论史实问题，本身论述就存在逻辑问题。按照如此推论，是否对于人性解放的理想是不是也是一种“泛道德主义”呢？在对天朝大国的讨论中，作者认为自从西方文化传入中国的时候，就一直遭到各种形式的盲目排斥，明末清初的邪正之争，鸦片战争和洋务运动初期的夷夏之争，戊戌维新前后的中学与西学之争，五四前后的东西方文化问题之争，中国采取何种文化，采取什么道路的论战都是这种排斥的具体表现，顽固的天朝心态，妨碍中国走向世界。实际上这强烈预设了作者对于西方文化的过于理想化的想象，似乎只要是西方文化就是好的，这是对于五四文化运动思潮的肤浅理解，也是八十年代中国的特殊症候。在我看来，把复杂的文化传统都视作礼治统治为与虎谋皮是不妥当的，对于传统国民性冷漠，自私，缺乏同情心，理解心，公德心的判断未免过于简单。
所有事物都在传统的掌握中
五四及对它的叙事构成了近代以来中国人自我认识和民族想象。不可否认，中国现代化的历程是一种“被现代化”的模式，确实存在着传统的断裂和身份危机的问题。在早期的现代化理论研究中，主要集中于对技术进步，资源，生产结构的考察，没有关注人的现代化，直到Inkeles提出一种着重考察心理和观念的现代化标准，才慢慢引起人们对现代化理论的这种缺陷的正视。但是即使这样，我们依然无法解决如何看待传统的问题，依然无法面对西方现代以来对自身文明和启蒙精神怀疑的问题。传统是什么？什么是它的特质？什么是传统变迁和形成的机制？不解决这些问题，我们无法解决今天传统文化争论的混乱状况，思想史的研究也不能更进一步深入下去。
芝加哥大学的Edward Shils教授在《论传统》 一书中认为传统实际上有结构性传统和实质性传统两个部分。在传统观念的传播和相关特性上，五四新文化运动本身实际上是传统的一种表现，虽然它极力反对实质性的中国文化传统，礼教吃人等激进口号流行一时，但是对科学和民主的迷信产生的膜拜主义，对于西方文化不切实际的想象导致了一种全盘解决问题的传统思维，依旧没有逃脱传统的樊篱。所以，即使声称最反对传统的思潮也难逃传统的控制和掌握，就像Shils所说的那样，所有事物都在传统的掌握中。另外，在五四新文化的传统中，也并非全盘否定中国文化，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将儒家传统和老庄墨等思想平等看待，古史辩派学者重新发掘中国传统的民俗文化都是非常客观的看法。何以在《传统与中国人》一书中五四新文化运动就成为了对于传统全面否定？如果回溯八十年代“河殇”电视记录片的讨论，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会这样来对新文化运动进行叙事了。这既是改革时代中国全面迷失传统的尴尬处境的反映，又是当代中国文化发展的必然逻辑。
那么，在中国近现代政治思想史研究中客观的面对传统，细致的梳理观念形成的历史就非常必要了。一方面，应该尽量通过一种“同情的理解”去研究思潮，尽可能地符合当时的历史，这是一种思想史的研究维度；另一方面，还应该对研究成果进行研究，做好考镜源流的学术史工作，将对共同问题的思考和问题本身区分开。所以，我认为首先应该将新文化思潮拓宽视角，把新文化保守主义的思想囊括到新文化思潮中来，将新文化思潮看作一个复杂，冲突的争论场域，而不是单独强调革命传统，自由民主传统或者国民性革新的人性解放传统；其次，应该重新看待传统文化的价值，我们今天的思考并不比前人就先进多少，许多古人思考过的问题在今天依旧一再出现，我们应该对于传统文化抱着一种温情的态度；最后，对于将企图将儒学奉为一种统治意识形态，我认为既不实际，也不妥当，现代社会的政治结构和法治秩序已经无法为这种思想提供载体，五四新文化的传统具有积极意义，还将在未来为中国人自身的认知提供重要的思想资源。在这样的意义上，五四新文化革命这个号称反传统的历史现象也被传统紧紧攥住，被人们或者反对，或者赞成的延续下去……
阅读文献
1. Edward Shills, “Tradition”
2. 刘再复，林岗：《传统与中国人》，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一版
《传统与中国人》目录
第一章 导论：“五四”文化革命与人的设计
第一节 时代的逼迫：中华自我认识的开始
第二节 论争的归结：父辈文化应受审判
第三节 独特的思路：非文艺复兴运动
第四节 反省的弱点：启蒙性思索的短促
第五节 当代新儒学的迷失：传统理想主义
第二章 批判理性的成长
第一节 明末清初时期
第二节 鸦片战争和洋务运动时期
第三节 戊戌维新和辛亥革命时期
第四节 结语
第三章 礼治秩序与主奴根性
第一节 西方文艺复兴运动和“五四”运动对人的不同认识
第二节 “吃人”筵席的发现
第三节 “文化的突破”（一）
第四节 “文化的突破”（二）
第五节 礼治秩序与个人
第六节 失去个性的扭曲
第四章 寻求解脱的代价
第一节 生的悲哀
第二节 有限与无限
第三节 通往无限的歧途
第四节 痛苦的意义
第五章 道德的阴影
第一节“生存技巧”：冷漠、自私、虚伪
第二节 道德的困境
第三节 道德 法律 血缘 人道
第六章 天朝心态
第一节 对西方文化的反应：五次论争
第二节 天下模型与世界帝国
第七章 附论：鲁迅与中外文化
第一节 对传统文化的逆向思维
第二节 未完成的课题：寻找传统转化的机制
第三节 天辟文学研究的文化视角
附录 漫议转化传统的关键
中国传统文化对人的设计
后记
初版后记
再版后记
《传统与中国人》再版后记
在中国的近现代思想史上，很少有像五四新文化运动这样一个不断被人回溯和倾注了强烈感情的历史事件。无论是革命派，保守派，自由派都无法避免面对新文化运动所提出的历史问题，都无法忽视中国启蒙思想家们的重要贡献和深刻思考。
在今天，关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讨论本身构成了中国人自身认同和集体记忆的集中体现，对于新文化反思的传统本身构成了现当代思想史中富有趣味的研究对象。以至于关于中国文化传统，甚至关于政治道路的种种争论都不得不回溯具有思想革新性质的五四文化运动。八十年代的美学热，历史热，哲学热的思想潮流中，李泽厚，刘再复等学者通过对新文化运动启蒙特点和中国近现代思想史的重新叙事，为改革以来中国的思想界重新树立高扬人性的理念提供了基本的思想基础，八十年代因此成为了高扬主体性和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狂飙突进的时代。知识分子用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新叙事，提出了“回到启蒙时代”的观点，主张告别革命，重塑批判的理性精神。《传统与中国人》的著者刘再复先生是八十年代中国文化思想界的代表人物之一，曾经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院所所长，他的文学理论著作《性格组合论》，《论文学主体性》，以及和李泽厚共同编著的《告别革命》等书，曾在八十年代国内引起全国性的讨论，深深影响了一代中国人对于自身的思考。与林岗合著的《传统与中国人》出版于1988年，是有关五四新文化思潮反思的一部力作，曾经在香港，台湾等地一再出版,获得了很高的评价。
《传统与中国人》的副标题是关于五四新文化运动若干基本主题的再反省与再批评，着重考察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核心精神与关键理念。按照林岗在后记中的回顾，此书当时主要是沿袭新思潮提出的问题，例如礼治秩序、人生解脱、天朝心态等，同时将已经提出来的国民性问题作为谈的更透彻，故而引证文献和历史故实再予分配，使得讨论更富于知性色彩。 因此，在书中对于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国民性的问题着墨甚多，著者通过对主体解放，批判精神的颂扬，对于五四文化思潮的重要文化价值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五四新文化时期的思想家已经深刻的认识到了中国现代化更重要的是国民性的更新和重估一切价值，新文化思潮尽管有许多的局限性，但是其思想立场依旧值得今天的我们学习与继承。随着中国经济的开放和国际地位的上升，这种观点在九十年代的中国国学复兴中，遭到了许多儒学和传统文化支持者的攻击嘲笑，他们对八十年代学界有关五四新文化思潮反思的成果进行了再反思，认为实际上就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激进主义思潮破坏了中国古典传统的延续，对中华民族是灾难。这些人不仅仅不同意救亡，似乎对于八十年代强调的启蒙精神也是大不满意了。
从总体来看，对于五四新文化思潮的叙事大略可以按照周策纵先生在《五四运动》一书对于五四研究的三种传统的框架分为革命主义的叙事传统，自由主义的叙事传统和保守主义的叙事传统。这三种叙事传统在五四运动后的八十多年中互相辩驳，主导了中国人对于传统的想象和自身身份的重新认识。中国革命史的传统倾向于将新文化运动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联系起来，自由主义的叙事传统强调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民主和人性解放，保守主义的传统则处于比较边缘的地位，直到90年代才开始逐渐活跃，产生公共效应。应该说，这几种叙事传统的争辩加深了我们对于中国传统的认识，使我们对于中国现代化历程的发展有了自觉的反思。
那么，什么才是中国人的传统实质？能否用礼教吃人来简单否定传统？五四新文化运动在传统的延续上究竟是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对于今天的我们，如何来认识五四新文化运动，如何来认识中国悠久的传统文化？这都是我在《传统与中国人》一书阅读过程中产生的问题。
传统与中国人
刘再复和林岗本来开始打算写一本关于中国《近代中国自我认识史》的著作， 但是由于过于繁复，后来就选取了五四时期这样一个文化断面，带评论性地展示这个时期文化先驱者对传统文化的认识。因此和目前关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史学研究文献不同，此书是一部论述性的著作，是关于五四新文化运动若干基本主题的再反省与再批评，就像作者所说的那样被赋予了很多知性和感情。
全书分为七章，导论和附论由刘再复先生执笔，其他部分由林岗写作。全书虽然内容逻辑联系并不紧密，但是讨论的问题可以分为四个层次，一是对于五四新文化革命的核心价值的探讨，作者回溯近代中国思想家的追求，得出新文化传统的核心价值是人的觉醒和重估一切价值的结论；二是从内部主奴根性的国民性和外部礼治秩序对于人性的压抑两个方面讨论了新文化思想家们关于走向现代化的两大障碍，并回顾了中国批判理性的传统；三是探讨了人性压抑的解脱之道和传统社会虚伪的道德伦理产生的机理。认为传统的儒道佛的解脱方式都是无法对于人的本性进行很好的体认，只会造成对于人性的更大戕害。最后对保守主义的天朝心态和鲁迅的思想进行了讨论。
《传统与中国人》是在八十年代中国精神危机环境下，借助新文化思想家的观点，对于传统的再认识和深刻思考。在表面上看都是新文化思想家当时七零八碎观点的层累，但是无时无刻不融合了作者关于传统性，国民性的思考与评论，无时无处不体现了作者对于国民性冷漠自私的悲哀和对主体解放的追求。《传统与中国人》并不是一部关于新文化时期的严谨史学著作，而本身就是一部八十年代反思国民性的重要思想著作，是研究中国自我认识史的重要文献。
在“五四文化革命和人的设计”一章，刘再复先生回溯了鸦片战争失败以后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反思的历程和关于自立之本、自强之道的争论。驳斥了胡适先生关于五四新文化是文艺复兴的观点，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一场独特的文化革命，它既区别于中国古代思想家的思路，也区别于欧洲文艺复兴的思路，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伟大质变点。同时还讨论了新文化运动中一些缺陷，认为在对国民性的反省中表现出了过重的自虐心理，缺乏建设实绩，缺乏现代经典意识，启蒙的形而上思考过于短促。在这样的论述基调下，不难看出刘再复先生将对国民性的批判作为新文化运动的核心问题，本身就预设了只有高扬人性的部分才是新文化运动本质特性的观点。其实，弘扬人性并没有在新文化运动成为思想家们的共识，当时的思想家还没有意识到应该从主体性的建构来考虑问题，所以才会导致刘再复先生有关缺乏建设实绩，缺乏现代经典意识的评论。回溯新文化运动的发展历史，其实是“重估价值”构成了新文化革命的基本精神基调。马克思主义的宣传者们认为只有实现经济结构的变革才能够实现工人阶级的解放，才能实现所谓国民性的革新。因此将解放人性作为五四时期新文化运动的基调，并且以此立论，批评传统文化本身就是就有强烈的感情色彩，难免带有许多偏见。
由此，对于中国批判理性的传统的评论就显得比较消极，著者认为直到维新和革命失败以后，民族的批判理性才渐趋成熟，它超出洋务派寻求技术、工艺更新的层次，也超出了维新派和革命派谋求政治制度变革的层次，而进入观念思想更新的层次，进入人的重新塑造所要求的精神世界的全面更新的层次。其实，考察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胡适之等批判精神的讨论发现，他们或者回溯到清代乾嘉的朴学传统，或者回到更古老的古文经学传统。新文化运动重估价值的很大依据就是对于传统礼教文化的怀疑和按照新的研究方法对于传统的批评。只看到新文化强调新思想的一面，而对这种批判精神在传统中所具有的价值给予忽视，就难以解释为什么这种反传统本身的复杂特性。一方面，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许多推行者都是精通传统文化的名士，他们是通过传统的方法来反传统，胡适就认为乾嘉朴学和西方科学理性的研究方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另外，他们本身对于科学，理性的推崇和迷信本身就是“全盘解决”问题这种传统心理的延续，这就是中国的国民性；将五四新文化运动视作一种完全割裂传统的思潮本身就缺乏对于历史事实的细致考察，尤其是认为新文化运动就是高扬主体性的观点明显体现了八十年代特有文化特色。五四新文化运动强调颠覆传统不假，但是按照是否考虑国民性为标准作为对中国传统批判理性传统的评价本身就是对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误解。
《传统与中国人》的核心部分是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压抑人性和解脱方式特性的分析，由此才引出了关于国民性的革新问题。林岗认为礼治秩序对于个人的基本假定是：个人不能自律自制地掌握自己的命运，无论在基本的经济事务领域还是在精神生活领域，个性都的不到应有的尊重，它被压抑与“未成年”状态。否定个性虽然对于形成均一化的社会秩序是有利的，但是却使个人发生严重的性格扭曲。在对于传统社会礼治秩序的分析和弊病的讨论中，作者和五四时期的新文化思想家们观点大致是一致的，但是把鲁迅等人关于主奴根性和阿Q性的反省就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反传统的主体却也未免过于小题大做了。随后，林岗又讨论了传统文化在面对人性压抑时解脱问题，作者认为老庄学说在碌碌红尘中脱度自我生命，创造自己的精神彼岸，实际上是一条通往无限的歧途，它在历史的演变成相互联系的两个极端，即“心斋”和“贵生”。顺应自然，归于天道的宇宙观，人生观，过分注重有机体的自保与自卫的本能倾向，违反人的自然本性。传统伦理的修身恕道的传统同礼治秩序结合，使得道德法律化，把改造社会、增进人生的期望完全寄托在“道德重整”上，从而导致了腐败。在这些泛泛论述中，且不论史实问题，本身论述就存在逻辑问题。按照如此推论，是否对于人性解放的理想是不是也是一种“泛道德主义”呢？在对天朝大国的讨论中，作者认为自从西方文化传入中国的时候，就一直遭到各种形式的盲目排斥，明末清初的邪正之争，鸦片战争和洋务运动初期的夷夏之争，戊戌维新前后的中学与西学之争，五四前后的东西方文化问题之争，中国采取何种文化，采取什么道路的论战都是这种排斥的具体表现，顽固的天朝心态，妨碍中国走向世界。实际上这强烈预设了作者对于西方文化的过于理想化的想象，似乎只要是西方文化就是好的，这是对于五四文化运动思潮的肤浅理解，也是八十年代中国的特殊症候。在我看来，把复杂的文化传统都视作礼治统治为与虎谋皮是不妥当的，对于传统国民性冷漠，自私，缺乏同情心，理解心，公德心的判断未免过于简单。
所有事物都在传统的掌握中
五四及对它的叙事构成了近代以来中国人自我认识和民族想象。不可否认，中国现代化的历程是一种“被现代化”的模式，确实存在着传统的断裂和身份危机的问题。在早期的现代化理论研究中，主要集中于对技术进步，资源，生产结构的考察，没有关注人的现代化，直到Inkeles提出一种着重考察心理和观念的现代化标准，才慢慢引起人们对现代化理论的这种缺陷的正视。但是即使这样，我们依然无法解决如何看待传统的问题，依然无法面对西方现代以来对自身文明和启蒙精神怀疑的问题。传统是什么？什么是它的特质？什么是传统变迁和形成的机制？不解决这些问题，我们无法解决今天传统文化争论的混乱状况，思想史的研究也不能更进一步深入下去。
芝加哥大学的Edward Shils教授在《论传统》 一书中认为传统实际上有结构性传统和实质性传统两个部分。在传统观念的传播和相关特性上，五四新文化运动本身实际上是传统的一种表现，虽然它极力反对实质性的中国文化传统，礼教吃人等激进口号流行一时，但是对科学和民主的迷信产生的膜拜主义，对于西方文化不切实际的想象导致了一种全盘解决问题的传统思维，依旧没有逃脱传统的樊篱。所以，即使声称最反对传统的思潮也难逃传统的控制和掌握，就像Shils所说的那样，所有事物都在传统的掌握中。另外，在五四新文化的传统中，也并非全盘否定中国文化，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将儒家传统和老庄墨等思想平等看待，古史辩派学者重新发掘中国传统的民俗文化都是非常客观的看法。何以在《传统与中国人》一书中五四新文化运动就成为了对于传统全面否定？如果回溯八十年代“河殇”电视记录片的讨论，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会这样来对新文化运动进行叙事了。这既是改革时代中国全面迷失传统的尴尬处境的反映，又是当代中国文化发展的必然逻辑。
那么，在中国近现代政治思想史研究中客观的面对传统，细致的梳理观念形成的历史就非常必要了。一方面，应该尽量通过一种“同情的理解”去研究思潮，尽可能地符合当时的历史，这是一种思想史的研究维度；另一方面，还应该对研究成果进行研究，做好考镜源流的学术史工作，将对共同问题的思考和问题本身区分开。所以，我认为首先应该将新文化思潮拓宽视角，把新文化保守主义的思想囊括到新文化思潮中来，将新文化思潮看作一个复杂，冲突的争论场域，而不是单独强调革命传统，自由民主传统或者国民性革新的人性解放传统；其次，应该重新看待传统文化的价值，我们今天的思考并不比前人就先进多少，许多古人思考过的问题在今天依旧一再出现，我们应该对于传统文化抱着一种温情的态度；最后，对于将企图将儒学奉为一种统治意识形态，我认为既不实际，也不妥当，现代社会的政治结构和法治秩序已经无法为这种思想提供载体，五四新文化的传统具有积极意义，还将在未来为中国人自身的认知提供重要的思想资源。在这样的意义上，五四新文化革命这个号称反传统的历史现象也被传统紧紧攥住，被人们或者反对，或者赞成的延续下去……
阅读文献
1. Edward Shills, “Tradition”
2. 刘再复，林岗：《传统与中国人》，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一版
《传统与中国人》目录
第一章 导论：“五四”文化革命与人的设计
第一节 时代的逼迫：中华自我认识的开始
第二节 论争的归结：父辈文化应受审判
第三节 独特的思路：非文艺复兴运动
第四节 反省的弱点：启蒙性思索的短促
第五节 当代新儒学的迷失：传统理想主义
第二章 批判理性的成长
第一节 明末清初时期
第二节 鸦片战争和洋务运动时期
第三节 戊戌维新和辛亥革命时期
第四节 结语
第三章 礼治秩序与主奴根性
第一节 西方文艺复兴运动和“五四”运动对人的不同认识
第二节 “吃人”筵席的发现
第三节 “文化的突破”（一）
第四节 “文化的突破”（二）
第五节 礼治秩序与个人
第六节 失去个性的扭曲
第四章 寻求解脱的代价
第一节 生的悲哀
第二节 有限与无限
第三节 通往无限的歧途
第四节 痛苦的意义
第五章 道德的阴影
第一节“生存技巧”：冷漠、自私、虚伪
第二节 道德的困境
第三节 道德 法律 血缘 人道
第六章 天朝心态
第一节 对西方文化的反应：五次论争
第二节 天下模型与世界帝国
第七章 附论：鲁迅与中外文化
第一节 对传统文化的逆向思维
第二节 未完成的课题：寻找传统转化的机制
第三节 天辟文学研究的文化视角
附录 漫议转化传统的关键
中国传统文化对人的设计
后记
初版后记
再版后记
《传统与中国人》再版后记
有关键情节透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