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与未解放——简评《法西斯主义群众心理学》
威廉·赖希的巨作《法西斯主义群众心理学》,本意是分析作为法西斯主义的群众运动中的心理及其社会结构影响,兼以反驳勒庞《乌合之众》的群体心理学。赖希本来从事精神分析,深受弗洛伊德学说影响,但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框架十分依赖于当时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如借用核心家庭关系来解释本我-自我的形成,也十分注重器质性(这点一直到拉康引入符号学作出修正才得以改善)。所以,赖希也受此影响,他对于群体心理的解释是以性还原论为基础的,这是他的理论的错误根源,下面是具体批评。 首先是他对于弗洛伊德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整合,他希望借用性道德和私产伦理,并得出性压抑和私有制互相作用,使得人的欲望(他这里特指性欲)无法释放。因此,他在作出还原,将社会层面的不平等的权力关系归咎于性。他从家庭和国家的相互关系,引伸到父亲的权力,即一家之主和一国之主的相似权力,论述了父亲对于儿女的压抑,和国家对人民的压迫之相似性,按照赖希所说,家庭帝国主义的在民族帝国主义中完成的。 这是经典的对于家国关系的论述,但是,他把矛头指向父亲及父权制的时候,却没想到这是权力位置关系(没有现实的父亲,但是仍然会有人执掌父亲的权力),所以这最关键的不是血缘关系或者是肉身的父亲,而是隐含在所有明面家-国结构背后的“人”,即大他者。 赖希接着提出的解放策略则更显示出某种本质主义——本质主义的解放恐怕就是不解放。他解释了纳粹用神秘主义来塑造国族认同,而且指出父权制之恶。但是,他却认为没有父亲的前历史,某意义上的“母权制”是好的——这是去性压抑的通径。除此之外,他还认为去性压抑的对立面也是有解放性的,即需要突破父亲对家庭儿女的压抑,而释放他们本身已经压抑的性欲。 这里有几个问题: 1.父权制是贯穿人类历史的,但是,作为前历史的“母权制”真的存在吗?在列维·史特劳斯的人类学研究中,前历史就已经有着类似的父权制结构(如女人交易),所以母权制只是一种理想假设。赖希却希望从这种前现代产物内找解放路径,把现代性的产物当作了历史常态的继承。 除了母权制,他还认为同性恋是对性压抑的消极抵抗,但是同性恋这一概念是现代的发明,古代的“同性恋”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古希腊的同性之爱更类似于同伴好友之爱,而中国古代的男宠则彻底是帝王的宠物,这也难言抵抗。而且,家庭和国家仍然有很多差别,国家里面的阶层差异不能用家庭来直接套用,而他隐藏的本质主义解释也没法代替家庭,他因此提出了“宇宙能量”来解释去性压抑,这是完全反科学的。 2.拉康以镜象阶段来对父母欲望进行修正。母亲的欲望是被父亲切开的,因此这种欲望已经无法得到,但是正是欲望越匮乏,就越想得到这种满足——乱伦禁忌背后仿佛存在着圆满的原初欲望。 这和弗洛伊德关于俄狄浦斯情结解释殊途同归,但是其出发点和终点却完全不一样。因为拉康引入能指链来解释之后,欲望在符号界内是不断滑动变化的,这不是像弗洛伊德解释一样,是都被压抑的,而是像木头一样浮起来。 因此,如果我们细看赖希的去压抑策略,便会发现他更像是把纵欲当作解放。为了释放性冲动,他赞扬自慰的女童是反抗父亲的,也鼓励儿童性欲释放。这无疑是一种倒错,即恋物——难道恋物就是解放吗? 赖希所提倡的“性解放”其实是另一种性焦虑,即使回到弗洛伊德的框架,女性是欠缺阳具的人,她们的性焦虑表现为阳具羡妒,所以,自慰并不是缓解焦虑,而是在这种焦虑中不断打转——她仍然是受到父法影响的,父系律法不是严厉惩罚,而更多是匮乏和引诱——这不是父权制之外的空间,而仍然回到了父权制之内。是故,恋物决不是性解放的谜底。 3.性经济则显示了性还原论的悖论,赖希把家-国权力归咎于性压抑,那么这种自由似乎就是彻底地去除而有压抑就行。但是,如果熟悉拉康理论的人就知道,主体的生成并不是自然而然的,也不是压抑,而是“我”以他人为对象再构建自我,因此主体本身也有着悖论——ta虽然能认出自身,却是依赖他人的,自我本身就是寄居于他者,ta自己本身却什么都不是。 所以,这种完全走向倒错(如鼓励自慰,儿童性交等等)的“解放”是主体的(貌似是自愿的),但是却只是假装主体行为(他们被他者欲望所缠绕而“失去”自我)。最终赖希回到了个体的生物学,解释人体的“宇宙能量”,认为这种能量的充盈会使人体得到自由,这仍然是个人的(也是完全不科学的)。 赖希从批驳神秘主义回到了另一种披着唯物外皮的神秘主义,归根究底,他没法解决主体和他者的问题。最重要的是,他没有解释大他者在群体的作用——纳粹所编织的符号秩序。纳粹制造的崇高就是大他者,他在默默地让国民驯服,让他们实施种族清洗,他就是全能者,但是(!),大他者不存在,你找不到这样的一个完美的执行官,这和主体作为空无存在是一样的——本来就没有无所不能者,只是纳粹以及他们制造的意识形态使得人们相信,这就是纳粹在社会经济层面的权力塑造。 综上所述,赖希虽然指出了纳粹和法西斯主义的症结,却没法提出一个可行的措施,这一方面是他迷信性还原,一方面是精神分析的流弊。精神分析作为一种诊疗技术,十分容易被国家机器及保守主义利用来为反动主义辩护,这也是赖希及其试图创立的弗洛伊德马克思主义走向死胡同的原因。引入了符号学和其旁属的结构主义思想之后,精神分析才作为一个开放的存在论工具,和当代马克思主义和激进理论一起发展并相互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