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烟花 天涯相忘 ——也弹襄儿
识得郭襄,竟不是从原著,而是从那么多人的众口称词中。都说这个小小女子如何天真豪爽,潇洒大度,知交天下,游历八方。却只因为十六岁那年听得一场传说、遇见一位故人、看过一场烟花,从此由桃李春风的邂逅爱上江湖夜雨的漂泊,最后于有雾的峨嵋之巅,一生青灯看老,红颜沉寂。
便去看新出的神雕电视版本。那个灵慧大胆的女孩子,出场时一袭红衣,和地头的一帮乞丐们大碗喝酒,豪侠之气义薄云天,只换得姐姐斥责,倒也不恼不怒。风陵渡口听得传奇故事,万兽山庄亲见兽鬼大战,襄阳城见证英雄大会——这些大场面大故事,都暗示个女子似乎当为传奇而生,正如她众人称羡的身世。
看到灵动豪气的襄儿,不由得想起红楼。初看觉得“英豪阔大宽宏量”,该是像醉卧棠的湘云;又觉得一袭红衣在风雪中,想起“琉璃世界白雪红梅”,那个游历八方美不胜收的宝琴,一样的年轻醇美,一样的大方明慧。可是,湘云“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宝琴亦是不列于“痴情司”中的人物,而襄儿却只因为十六岁的一场邂逅,逃不了一生的飘零。
有时候忍不住想,金庸先生在述尽神雕前尘往事,十六年后落笔写及襄儿时,会是以怎样的心情和面容。我想他必定目光微温,慈爱含笑。襄儿当是先生最爱的女儿或者孙女,她天真烂漫,聪明开朗,老少皆爱,小小年纪便侠骨琴心。这样迥异于金庸小说中其他子的性格,使神雕的气氛为之变得轻松灵动。这样的女子,想来生命长河必将旷达超逸,祥瑞壮丽。可是,先生却安排了最让人掩卷怅然的结局。是狠心,还是无奈?是怜惜,是会心?
也许,老先生的笔早已暗示,那一场遇见如果是注定,那一生的漂泊便也是前缘。
如果一开始她只是一个追星的少女,听得传说便仰望追寻。然而,在杨过摘下面具的一刻,电光石火,顾盼流连,惊叹怔痴,恍然自失,那一刻已是玳瑁飞檐,秋蓬空空如心——一如《大明宫词》中的场景,太平在上元灯节的人海中穿行,顺手摘下那张昆仑奴面具的一霎那,一瞬的眼神交会便是一生的过错相随。民间的俗语一言成畿“一见杨过误终身”。过也好,误也罢,是谁之过,又是谁之误呢?
廿二四的襄阳城,英雄大会云集于此,座中尽是豪英,唯小女子掩门不出,心下徘徊,心事婉转,一点点的欢喜和清愁,连忧伤都清新明亮。 便是那个谜语的谜底:“郭襄不赴英雄宴”——闭门思过。
然而那个大哥哥,有心无意地,在这样的时间送上一场最华美的生日喜筵,那样惊天动地,以致要用今后一生的飘零来偿还。
从掌心升腾的烟花,天幕之下盛开成“喜乐祥和”的大字,满城百姓举杯相庆,盛世欢颜成为无数人毕生的甜美回忆。那一刹那盛大的流年,在十六岁的生命中霍然绽放。
名与城同,亦与城同庆。倾城的喜庆皆为小女子祝寿,那样的荣光和幸福,那样绚烂和绝美,只因为一个人的浪漫情怀加豪侠气度,却注定了一生的倾情,一生的仰望追随,以及一生的落寞孤寂。他的信手拈来也好精心布置也罢,这一场盛宴都不过是他豪放人生中的“过眼往事”,是“轻身飞过”的“传奇过往”,在襄儿,却是一生“镶刻铭记”的生命瞬间。
而十六岁的心在那一刻掉下眼泪,因为“早在喜筵的开始即预知了别离”。人生的道理多么浅显明了,荣极则枯,盛极而衰,像张爱玲的语气,过度华美的时光,终敌不过更漫长的灰色。只是这样的过程,竟然在十六岁烟花绽放的瞬间便已来临。十六岁的心里盛过那样的单纯和热烈,欢喜与落寞,明亮的襟怀,大度的忧伤,而心,是一点点地,沉寂如水。
后来的人生,遍访山川,走走停停,江湖夜雨,看尽多少的日落和多少地方的云彩,也见过了江南三千春水五朝烟雨,又何尝不曾见多少倾慕眼光,却是打马过去,停不了脚。以为可以策马扬鞭,却只是骑驴徐行;以为当煮酒挑剑樽空月,却不过看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清风吹叶。交游天下又是如何,人生终不过是知交零落。当父母亲人相继远离,只剩得身后一些故事,流到世间便是庙堂里活灵活现的传奇话本,可是在当事人,已是云烟,终究不过虚妄。
有人说郭襄面对的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人生悲情,纵使两人心性相通,斯人已在时光的彼岸里难以回头。有人说郭襄面对的是巫山沧海的无奈,世事已隔山岳,而人生几度秋凉。世间亦有多少红颜痴情,少年子弟江湖老的故事,可是我想郭襄,不过是因了十六年的那场烟花,成就了一个女子怀想的年华绮梦,于是倾尽一生溯洄寻找那样大美的生命境界,却从此不见对手,除了十六岁遭遇的那个人,竟然再无人,可以相视而笑。
是寻相知,寻对手,或是寻自己?
终于在某个有雾的清晨,远见一弯峨嵋新月,想及蛾眉心事,明白原来脚底的追寻不若内心的追索,于是沧海浮游,终能了然相忘。
只是红颜素心,千百年后,谁在把谁相望,谁又能把谁相忘?
有关键情节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