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就是跳一支舞也是好的
看了《法兰西组曲》的第二部《柔板》,很久没有被激起这样的阅读兴奋了。打从现代派兴起之后,满目皆是支离破碎的结构,东一榔头西一棒的叙事,歇斯底里的即兴对话。这次看到这么传统笔法的小说,那根绷紧的阅读神经,马上就被按摩松弛了。清晰的叙事线,扎实的细节功夫,丰腴甜美的景语,人物场景情节,交代的工工整整,纹丝不乱,稍微做点整理,就可以直接拿去当分镜头剧本用了。这才回溯想起,伊莱娜是出生在基辅的犹太人(记忆中,这也是阿赫玛托娃和爱伦堡的老家,乌克兰那一带)。她的营养源,应该是在俄罗斯文学上,这么着一看就瞧出知识根系来了。她的心理描写不如托尔斯泰那么厚实,倒是散文化的轻捷行文,很象屠格涅夫。
觉得之前,也就是看第一部《六月风暴》时的很多零星的,不成型的想法,此刻应该被修正,之前觉得她不过是个文学修养很好的深闺闲妇。现在看来实在是小看了她呵。脸红啊,然后又忙着为自己开脱,的确她是写着写着,渐入佳境,慢慢状态出来了嘛。呵呵,女作家嘛,控制大场面的能力,当然不如工笔细描一个爱情故事来的顺手。我想也是写到《柔板》的时候,风暴初歇,场景和视野收紧了,进入她的强项区域了,里面的很多物质细节,一看就是长期浸淫其中的人,才能手到擒来的,比如贵妇人之间的下午茶,贵妇甲端上一碟子沾满灰尘的小茶点,贵妇乙毫不介意,因为她们行事准则都是相通的“越是富人越在旮旯里克扣“,还有把钥匙时时拴在腰际,惟恐媳妇偷拿财物的婆婆,讥讽爱财如命,物欲炽热的大资产阶级,真是入木三分,我一边看一边笑,我想好了好了,已经写到她手臂半径内的事了,可以尽情舒张她的讥讽力了。我想到伊莱娜边写边蹙眉的样子,带着熟稔之后的轻视,就想笑。
《柔板》中的露西尔,是伊莱娜本人的(部分)心声代言人。她出身大资产阶级家庭,在一个封闭的外省(法国人的外省,类似于我们中国人所说的‘乡下’)小镇长大,眼界逼仄,成长史苍白,只有数次去巴黎的交游经历,后来经父母之命与另外一个大财主结合,当然这也是势力联姻。全无爱情成分。她的婆家也是一个外省小镇,只有一条水泥马路,大多数人家都是没有水电的农庄。更毋论电影或剧院。隔绝在现代文明,声色之娱之外的惨淡文化真空。
她居住的那个环境,让我想起曾经去过的安徽民居。高墙深锁,庭院深深,闲愁最苦,青春虚度,更兼丈夫也做了千里之外的战俘,“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婆婆是个只有私欲,完全没有对他人感情理解力,和自己的想象力生活在一起的孤寒老人。小镇上除了喝酒狩猎,全无其他社交活动,而且这也是男人们的事情,女人的全部室外活动,不外乎是黄昏时在广场上的片刻小坐,闲话家常,还有晨昏时的祈祷弥撒。这个死水般的日常生活已经无波和荒芜到什么程度?就是:连去墓地献花,也是人人觊觎的,可以外出的野游。
有了这个铺垫之后,再看女人们从灯火昏昏的教堂出来,看着意气风发,半醉般快意的占领军,那种心态,就完全可以认同了。他们步伐整齐的走过小石子铺垫的广场,金色的眉睫和发梢在阳光下灼灼发亮,腰带和鞋扣也是。他们是征服者没错,可是剥离了战时身份之后,他们不外乎是一个盛年的男人,钢盔下的粉红娃娃脸,把孩子放在膝头逗乐的大男孩,牵着狼犬散步的纨绔少年。“这个镇子已经很久没有男人了,他们好歹也算是男人”,女人们怯怯的想。在某一个遗忘的时刻,她们都是孤立于战争之外的原人,在这一点上,贵妇人露西尔,和那个人尽可夫的贱货女裁缝,都是一样的。
初夏的黄昏,丁香初绽,醉人的香气,风雷不止的深夜,孤枕辗转反侧,无论战时还是盛世,青春一样日兮月兮的兀自老去,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在战时的大我之下,人人的心里都潜伏着一个小我,比如外貌,又比如阶级属性,它比战时的身份,离一个人的本质更近些。它是新鲜的肉体,喷薄的肉欲,良好的教养,优雅的谈吐,熟练的调情,真挚的相许,流丽的眼神,含泪的眉睫。那个英俊的,在暴雨之夜为露西尔轻抚琴键的德国军官,简直比书里的任何一个法国男人都更可爱。他本是一个出身良好的花季少年,在甜美的日常中循序成长,和爱人在幽静的湖泊里泛舟,和同窗在草木深深的山林里野足,可是他的成长程序,被战争粗暴的打断了,他不得不打起背包,惜别爱人,来到千里之外的异国,在变成冰雪里的一堆无名白骨之前,他要吮吸最后一滴生活的甘露,比如露西尔,管她是不是敌人呢。反正末日将至,且让我们苟且相爱。现在,能跳一支舞也是好的(小说的高潮,也是终于那个舞会)。他不会,也不敢去深思从军这件事。“激情(这里应该理解成狭义爱情)是女人们的词,对男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对国家的责任。”个体的小爱,必须服从公共逻辑。从这点上来说,和战败者一样,他也是受害者。
法国男人,他们在干什么呢,贵族们忙着收起祖传的珍宝,资产阶级急于保全自己刚刚暴发起来的钱财,小商贩在囤积物资乘机哄抬物价,大发战争财。他们抵抗的方式是:卖了两斤有虫眼的变质李子干给德军,表面把钟拨慢了一个小时去迎合德国人,(德国人强令他们使用德国时间),背地里却按照法国时间用餐。非常的隐性和自保,呵呵。就是那个举起猎枪,击毙德军的奴瓦尔,他的激愤也不过是男人之间的嫉妒,他仇视那个和他妻子调情的德国军官,嫉妒他洁白的牙齿,干净的发梢,雅致的谈吐,周全的教养,通身的绅士派头,以及这一切背后隐隐透出的阶级优越感。奴瓦尔的仇恨,也是隶属于小我的范畴,一个整天耕田锄地,遍身马厮气味的农民,对一个处处凌驾于他的,比他更有择偶优势,更对他老婆胃口的男人的恨意。
我想这就是这篇小说动人的地方,也是它的价值所在吧,这类“与狼共舞”的故事,题材也不算新鲜。比如赚了N桶眼泪的《广岛之恋》,又比如早已风轻云淡,遭人遗忘的《停车暂借问》。它们之所以动人,可能是因为其中的人本精神。爱情以人为本,它被露西尔这个角色代理道出。我想这也是伊莱娜本人的一些想法。伊莱娜出生资产阶级家庭,受过相当完备的教育,被一些人本思想充分的启蒙过。算是一个觉醒的知识分子吧。
与她同样质地的,还有另外一个法国女人,也就是在四十年代还完全寂寂无名的S.波娃。她在给友人的书信里,写到战后她和萨特应邀去柏林,推销他们的存在主义,当时的德国是战败国,满目废墟,物资紧缺,德国人要是遇见了法国人,就得处于劣势,在火车上法国人优先买票,先行下车,德国人只能在一边奴颜静侯。曾经被占领者欺凌的波娃,此刻却全无报复的快感,而是说“这比做战败者还让我难受”。我想是因为现实刺痛了她的人本精神。
就象伊莱娜,她是一个犹太人,德国人对她来说就是死亡施与者。可是在这样的一个身份胁迫下,她仍然能借露西尔的口,从容道出“如果情势逆转,法军得胜,他们一样会闯进农民的家里,掠夺他们的粮食,调戏他们的女人”,这一切都是战争的罪恶,是战争让人心中的恶苏醒了,而不是哪个被席卷其中的个体所应承担的责任。这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冷静,自抑,保持距离,洞察全局后得出的清醒认知。
这是一个至死都不肯逃离危境的女人,一个在纳粹逼近之际,黯然受死的犹太女人,并且,在死之将至时,一手挡开没顶的绝望,一手记下眼见的一切。同时写下的还有一份遗书,事无巨细,一一嘱咐了后事,大至财产的分割,小至女儿的饮食禁忌,都对遗嘱执行人细细交代……我亦是一个母亲,有了孩子以后,每次上街都隐隐不安,惦念孩子,心神恍惚,惶惶而归。我可以想象一个母亲的无力和绝望。这也是我最初的阅读动机之一。这本书,其实与安排孩子的那个遗嘱类似,都有着把生命存储完好卸载的动机。感谢她的激情和勇敢,让这样一本诚实的书流传世间。让与她阴阳相隔的我,在几十年后,抚卷唏嘘不已,倍觉对生命的珍爱。作为一个作家,写了这样一本书,也算是不虚此生了吧。
觉得之前,也就是看第一部《六月风暴》时的很多零星的,不成型的想法,此刻应该被修正,之前觉得她不过是个文学修养很好的深闺闲妇。现在看来实在是小看了她呵。脸红啊,然后又忙着为自己开脱,的确她是写着写着,渐入佳境,慢慢状态出来了嘛。呵呵,女作家嘛,控制大场面的能力,当然不如工笔细描一个爱情故事来的顺手。我想也是写到《柔板》的时候,风暴初歇,场景和视野收紧了,进入她的强项区域了,里面的很多物质细节,一看就是长期浸淫其中的人,才能手到擒来的,比如贵妇人之间的下午茶,贵妇甲端上一碟子沾满灰尘的小茶点,贵妇乙毫不介意,因为她们行事准则都是相通的“越是富人越在旮旯里克扣“,还有把钥匙时时拴在腰际,惟恐媳妇偷拿财物的婆婆,讥讽爱财如命,物欲炽热的大资产阶级,真是入木三分,我一边看一边笑,我想好了好了,已经写到她手臂半径内的事了,可以尽情舒张她的讥讽力了。我想到伊莱娜边写边蹙眉的样子,带着熟稔之后的轻视,就想笑。
《柔板》中的露西尔,是伊莱娜本人的(部分)心声代言人。她出身大资产阶级家庭,在一个封闭的外省(法国人的外省,类似于我们中国人所说的‘乡下’)小镇长大,眼界逼仄,成长史苍白,只有数次去巴黎的交游经历,后来经父母之命与另外一个大财主结合,当然这也是势力联姻。全无爱情成分。她的婆家也是一个外省小镇,只有一条水泥马路,大多数人家都是没有水电的农庄。更毋论电影或剧院。隔绝在现代文明,声色之娱之外的惨淡文化真空。
她居住的那个环境,让我想起曾经去过的安徽民居。高墙深锁,庭院深深,闲愁最苦,青春虚度,更兼丈夫也做了千里之外的战俘,“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婆婆是个只有私欲,完全没有对他人感情理解力,和自己的想象力生活在一起的孤寒老人。小镇上除了喝酒狩猎,全无其他社交活动,而且这也是男人们的事情,女人的全部室外活动,不外乎是黄昏时在广场上的片刻小坐,闲话家常,还有晨昏时的祈祷弥撒。这个死水般的日常生活已经无波和荒芜到什么程度?就是:连去墓地献花,也是人人觊觎的,可以外出的野游。
有了这个铺垫之后,再看女人们从灯火昏昏的教堂出来,看着意气风发,半醉般快意的占领军,那种心态,就完全可以认同了。他们步伐整齐的走过小石子铺垫的广场,金色的眉睫和发梢在阳光下灼灼发亮,腰带和鞋扣也是。他们是征服者没错,可是剥离了战时身份之后,他们不外乎是一个盛年的男人,钢盔下的粉红娃娃脸,把孩子放在膝头逗乐的大男孩,牵着狼犬散步的纨绔少年。“这个镇子已经很久没有男人了,他们好歹也算是男人”,女人们怯怯的想。在某一个遗忘的时刻,她们都是孤立于战争之外的原人,在这一点上,贵妇人露西尔,和那个人尽可夫的贱货女裁缝,都是一样的。
初夏的黄昏,丁香初绽,醉人的香气,风雷不止的深夜,孤枕辗转反侧,无论战时还是盛世,青春一样日兮月兮的兀自老去,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在战时的大我之下,人人的心里都潜伏着一个小我,比如外貌,又比如阶级属性,它比战时的身份,离一个人的本质更近些。它是新鲜的肉体,喷薄的肉欲,良好的教养,优雅的谈吐,熟练的调情,真挚的相许,流丽的眼神,含泪的眉睫。那个英俊的,在暴雨之夜为露西尔轻抚琴键的德国军官,简直比书里的任何一个法国男人都更可爱。他本是一个出身良好的花季少年,在甜美的日常中循序成长,和爱人在幽静的湖泊里泛舟,和同窗在草木深深的山林里野足,可是他的成长程序,被战争粗暴的打断了,他不得不打起背包,惜别爱人,来到千里之外的异国,在变成冰雪里的一堆无名白骨之前,他要吮吸最后一滴生活的甘露,比如露西尔,管她是不是敌人呢。反正末日将至,且让我们苟且相爱。现在,能跳一支舞也是好的(小说的高潮,也是终于那个舞会)。他不会,也不敢去深思从军这件事。“激情(这里应该理解成狭义爱情)是女人们的词,对男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对国家的责任。”个体的小爱,必须服从公共逻辑。从这点上来说,和战败者一样,他也是受害者。
法国男人,他们在干什么呢,贵族们忙着收起祖传的珍宝,资产阶级急于保全自己刚刚暴发起来的钱财,小商贩在囤积物资乘机哄抬物价,大发战争财。他们抵抗的方式是:卖了两斤有虫眼的变质李子干给德军,表面把钟拨慢了一个小时去迎合德国人,(德国人强令他们使用德国时间),背地里却按照法国时间用餐。非常的隐性和自保,呵呵。就是那个举起猎枪,击毙德军的奴瓦尔,他的激愤也不过是男人之间的嫉妒,他仇视那个和他妻子调情的德国军官,嫉妒他洁白的牙齿,干净的发梢,雅致的谈吐,周全的教养,通身的绅士派头,以及这一切背后隐隐透出的阶级优越感。奴瓦尔的仇恨,也是隶属于小我的范畴,一个整天耕田锄地,遍身马厮气味的农民,对一个处处凌驾于他的,比他更有择偶优势,更对他老婆胃口的男人的恨意。
我想这就是这篇小说动人的地方,也是它的价值所在吧,这类“与狼共舞”的故事,题材也不算新鲜。比如赚了N桶眼泪的《广岛之恋》,又比如早已风轻云淡,遭人遗忘的《停车暂借问》。它们之所以动人,可能是因为其中的人本精神。爱情以人为本,它被露西尔这个角色代理道出。我想这也是伊莱娜本人的一些想法。伊莱娜出生资产阶级家庭,受过相当完备的教育,被一些人本思想充分的启蒙过。算是一个觉醒的知识分子吧。
与她同样质地的,还有另外一个法国女人,也就是在四十年代还完全寂寂无名的S.波娃。她在给友人的书信里,写到战后她和萨特应邀去柏林,推销他们的存在主义,当时的德国是战败国,满目废墟,物资紧缺,德国人要是遇见了法国人,就得处于劣势,在火车上法国人优先买票,先行下车,德国人只能在一边奴颜静侯。曾经被占领者欺凌的波娃,此刻却全无报复的快感,而是说“这比做战败者还让我难受”。我想是因为现实刺痛了她的人本精神。
就象伊莱娜,她是一个犹太人,德国人对她来说就是死亡施与者。可是在这样的一个身份胁迫下,她仍然能借露西尔的口,从容道出“如果情势逆转,法军得胜,他们一样会闯进农民的家里,掠夺他们的粮食,调戏他们的女人”,这一切都是战争的罪恶,是战争让人心中的恶苏醒了,而不是哪个被席卷其中的个体所应承担的责任。这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冷静,自抑,保持距离,洞察全局后得出的清醒认知。
这是一个至死都不肯逃离危境的女人,一个在纳粹逼近之际,黯然受死的犹太女人,并且,在死之将至时,一手挡开没顶的绝望,一手记下眼见的一切。同时写下的还有一份遗书,事无巨细,一一嘱咐了后事,大至财产的分割,小至女儿的饮食禁忌,都对遗嘱执行人细细交代……我亦是一个母亲,有了孩子以后,每次上街都隐隐不安,惦念孩子,心神恍惚,惶惶而归。我可以想象一个母亲的无力和绝望。这也是我最初的阅读动机之一。这本书,其实与安排孩子的那个遗嘱类似,都有着把生命存储完好卸载的动机。感谢她的激情和勇敢,让这样一本诚实的书流传世间。让与她阴阳相隔的我,在几十年后,抚卷唏嘘不已,倍觉对生命的珍爱。作为一个作家,写了这样一本书,也算是不虚此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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