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可知道不流泪切元葱的诀窍?” “就是赶在流泪前快快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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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那么受欢迎,一方面固然是写得不错,另一面估计也是喜欢这种生活方式吧,不用当个上班族,靠写作为生,不为钱发愁,可以跟着自己的兴趣走,可以满世界旅居。
很多人想写小说,也觉得自己有故事,足够一鸣惊人一炮打响。
很多人写了,但还有很多人只有惆怅。在村上春树看来,这世上有人靠经历写作,故事也足够传奇;也有人没有传奇故事,只是从一个小点出发,有些与众不同的视角,“并浅显易懂地讲述给别人听。”(《终究悲哀的外国语·远离卷心菜卷》)
村上春树也从小就爱听故事,但若是要把自己的经历写成小说,还会有趣,则要打个问号好。他并不是不承认有人靠经历写作,而且还有名气有趣,比如杰克·伦敦。村上春树自己却不喜欢从事这类写作,一是自己没有传奇经历,二是他觉得这样子写作十分痛苦,因为要把自己波澜壮阔的经历准确传达给别人,就要搜肠刮肚找词,活得很焦虑。
这里其实触及的是一个老话题,写作依靠学识经历还是想象。当然,我们这里一度也有呼吁感官写作,恢复个体感受,情感于是像火山一样迸发,后来又有身体写作,也据说就有人靠身体写作。又后来,一些人又开始后悔,看不起自己曾经诗作的过于情感化,小说则不够理性。
我们也可以举出一些代表,比如中国现代作家郁达夫、当代的史铁生可能更偏重于自身的经历,而张爱玲、王小波则大致属于靠想象写作的行列。外国作家中,村上举的杰克·伦敦属于前者,而卡夫卡、简·奥斯汀则要属于后者了。当然,这其中有些靠想象写作的作家不是说就完全脱离自己所处的时代,且有也将自己经历放进小说的,但总体看,基本上是属于想象的写作。又以村上春树为例,他经历很简单,大学结婚,毕业和妻子开店,拼命劳作维持店面,还贷款,突然有一天想起可以写小说,便一发不可收拾。经历并没什么传奇性,当然他也不会写。循此脉络,文学研究也分是否要坐实的研究,也即将作家小说文本与作家自身经历结合参照;另一路则认为应该直面文本,作家写出作品后作家便死了,也就是说不要过多纠缠于作家的身世——瑞恰慈就做过著名的去掉诗歌署名再读诗的实验。这也导致不少文学研究的论争。记得以前看过一篇文学散论,说茅盾的小说女主人公就是有所本,联系具体人物和茅盾的经历,确实也说得通。这就等于是给了读者两方面的故事了。这当然也是很粗的划分,细究起来就更加复杂了,比如靠经历写作的,也要分是写自己经历呢,还是写别人的遭遇那类社会纪实小说。
比较而言,村上春树更喜欢后一种写作。他不无自嘲地引用约翰· 欧文的话说,“假如我只写自己的亲身经历,那么读者大概看不到二十页就要睡过去。”更要重的是,在他的心目中,后一种人更能够胜任“小说家”这一称谓。昆德拉曾言,小说应该要有区分度,之所以成为小说,那就是它需要被称为小说的那些素质。这话说得有点不明不白,简单而言,大概就是说小说应该是一门艺术,而不应该是现实的印影版。在这一点上,王小波应该算是村上春树和昆德拉坚定的支持者。又想起之前和好友喝茶闲聊,他数次提到,有的作家努力制造故事,把自己活成传奇,写自己的经历,也不乏身边的例子。但写作对于更多作家而言,还是需要靠知识积累,也可以说是艺术上的探索和想象,才能走得长久。他的这些话倒是叫人想起马尔克斯对作家的忠告。
话是这么说,但要是正儿八经讲如何写小说就有点犯难,尤其是对作家而言。在美国大学驻校写作,同时上点日本文学课(叫村上春树犯难的是,他自己基本上没怎么读过日本现代作家的书)。和一些学生到酒吧喝酒聊天,他们问得多的是如下问题:上大学时是否就准备写作了?第一本小说如何出版的,写小说最需要什么。村上讲了自己的经历,毕业后开酒吧一直到二十九岁,一天去看棒球赛,在赛场突然想起自己可以写小说——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在另一本书中说的“场的力量”的影响——于是就写起了小说,投出去还中了奖。但对于如何写小说,他真不知道说什么。
这样说,可能会令人讨厌,凭什么就你村上能写?写小说真的就这么简单?你怕是藏了一手不肯露吧。村上无话可说。他没法回答那种突然灵光乍现的机会是否会降临每个想写作或之前没有想过写作的人。在他的叙述中,仿佛什么时段干什么事,都是跟着感觉走,没什么要委屈自己的地方。他既不喜欢官僚做派,也不喜欢干自己不感兴趣的事,大学毕业开酒吧,即使很辛苦,但自己甘之如饴。写小说也比较累,但他自信能写好,且一直在写一直在出版,即便只有几个人看他也不在乎——但我估计,要是卖不好,作家就没啥钱,估计还是在乎,但村上春树有自信,且一直大卖,也就不成问题了。这大概也算是兴趣的推动力量吧,它来自自己的真实需要,就像他在另一篇文章中说的,“说痛快点儿,就是不想干和不感兴趣的事情怎么也干不来。一句话,就是‘任性’或许。但另一方面,对于想干的事和感兴趣的事则排除万难一意孤行。”(《“金字塔”景观》)
他讲述自己并没有怎么用力便考上早稻田大学了,这自然也会引发别人的怀疑,认为他在撒谎——招致咒骂也是可能的事。但村上春树高中的行为,在我们这里看来可能都是十足的糟糕:逃课,抽烟,泡妞,混酒吧,看电影。然而,成绩却不差。这倒是让我想起我的一些同学,人家初高中耍得嗨,还得空就去打个篮球啥的,到头来成绩甩我们几条街,真是人不可轻易对比,不然七窍流血。
没办法,有些人天生就是那个命。他自己也对学生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那种突然灵光乍现的时候。村上春树又鼓励学生,如果打定主意要写作,那么在真正开始写之前,就要像砖瓦匠那样一点一点累积现实经验,比如拼命谈恋爱。——这真是自相矛盾的鼓励啊。
万一还是写不出来呢?万一那神光降临的一天始终不到来呢?村上春树说,写不出来就不要写嘛,何必犯着呢。他说,写小说也还是有天分的。老天赏饭真是没办法,比如张爱玲,年纪轻轻就出手阔绰,二十多岁就写完了人生重要的作品。村上引用奥森·威尔斯(Orson Welles)《公民凯恩》(Citizen Ken) 中声学教师的话说:Some people can sing ,others can’t.写不出来也就不要硬抗死耗,人嘛,有时承认自己“无能”,恐怕比打肿脸充胖子、一直端个架子活得不舒心强。 村上春树那么受欢迎,一方面固然是写得不耐,另一面估计也是喜欢这种生活方式吧,不用当个上班族,靠写作为生,不为钱发愁,可以跟着自己的兴趣走,可以满世界旅居。
对于想写的人呢,就不要犹豫,赶紧打开纸笔或电脑,记录你的感受或想象。有没有人读无所谓,反正就是要写出来,不吐不快。诚如村上春树所言,一拖估计也就黄了。鲁迅后来一直想写长篇,但终于没写出来——按照有的专家解读,幸好没写出来,因为迅哥儿压根儿不适合长篇,写出来反而拉低了自己的牌面。
正如村上跟学生洋洋得意讲述自己开酒吧时的嘚瑟事,自己可以一个人闷头干很多活。他问学生:“你们可知道不流泪切元葱的诀窍?”
学生自然不知道,估计也是欠缺生活经验,或者没开过馆子。
“就是赶在流泪前快快切完。”啊?!原来这么简单嗦,酒馆里的师生忍不住笑出来。
2019.9.18晚-9.19凌晨
首发于个人公众号“黄金时代”(GA-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