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谁唤流莺声住
梁遇春是中国现代散文史上的一颗流星,虽然只是霎那的一闪,然光芒足以照耀后人,给中国的散文另辟了一条道路,只是他走得太快太急了,没人能跟得上他的轨迹,不能不引以为憾事。五四新文学运动最大的贡献是开一代之风气,解放了文体,产生了一些耀眼的巨星,中国文学之繁荣——说是“空前绝后”未免妄下断语,然“空前”当是事实。光阴荏苒,大师已矣,然似都可告慰于泉下,胡适、鲁迅、周作人、徐志摩等诸公,都有许多追随的徒子徒孙,惟独梁遇春后继乏人,“广陵散”从今绝矣。废名在给梁遇春遗著《泪与笑》所作之序中,引用了辛稼轩的一句词“倩谁唤流莺声住”,叹息英才的早逝,他说自己“说不出所以然来暗地叹息”,在我看来,乃是哀叹梁遇春这种小品文体的转瞬即逝,“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故怆然而泣下也。
梁遇春是个少有的天才,废名曾一再在文中称颂过他,说秋心(梁遇春笔名)作文有六朝文的气象,玲珑多态,“酝酿了一个好气势”,有次他和废名在市场各订购了一双鞋子,取来后,他写信告诉废名:“鞋子已拿来,专等足下穿到足上去。”真有六朝人的文采。可惜天不假年,梁遇春27岁即因染猩红热去世,“无可奈何花落去”,他告别了“触目都是贫乏同困痛”的世界,风度翩翩,永不回头,留下了一帮朋友在那暗地里叹息。
梁遇春留下的文章不多,辑定成集的只有两种,曰《春醪集》,《泪与笑》。前者名之于北魏刘白堕善酿酒,饮之则经月不醒的故事,典出于《洛阳伽蓝记》,梁遇春好酒,但不善饮,这没什么,只要有醉后的飘逸、神思也就够了,其绮丽繁华也大都是“醉中梦话”,“每每是喝了酒午夜文思如涌”(废名语):“生平不大喝酒,从来没有醉过,并非自夸量大,实在因为胆小,哪敢多灌黄汤。”坦率、性情得可爱,我们不得不承认,现代散文到了梁遇春那里开始花样出新,变得比抒情诗“更洒脱,更胡闹”,散淡、从容、飘逸、隽永。他懂得虚拟,自说自话,札记、书信、对话,按语,无不运用自如,即使再枯燥无味的题目在他笔下也会飞动起来。梁遇春曾经将小品文分为两类,“一种是体物浏亮,一种是精微朗畅。前者偏于情调,多半是描写叙事的笔墨;后者偏于思想,多半是高谈阔论的文字”,显然他属于后者,虽然他自己也坦承实际上这两者难分泾渭,他也当不起思想家的称号,然而毕竟他的文字以理趣为主,并在“高谈阔论”中羼入了不少迤俪的情思,故而摇曳多姿,妖娆斑斓,《泪与笑》中的很多篇什都可作如是观。
说及梁遇春总不免要提起兰姆,十九世纪的英国小品文作家,可谓之曰梁氏之私淑老师。梁遇春毕业于北大英文系,熟谙英文典籍,尤为心仪兰姆的为文、为人,尝作《查理斯·兰姆评传》,高赞他的通达宽容,虽历经生活磨难而仁慈依然,美妙绝伦。梁遇春深得兰姆小品文之菁华,文笔具有地道的英国风味,优雅蕴籍,飞动性灵,风韵卓绝,被郁达夫称为“中国的爱利亚”,爱利亚,今通译伊利亚,兰姆之笔名也。平心而论,梁氏当得起这个赞语,然而天妒英才,本来他将有“一树好花要开”(废名语),却不幸“赍志以殁”,至可哀矣。
梁遇春个性内省,耽于书卷,具有浓厚的悲观主义气质,废名说他是个少年诗人,大约是正确的,六朝人的气质在他身上表露无疑,率真、脱俗、风趣,真性情也,然而我以为悲观应该是他生命气质的基调,他的不少文章中都流露出失意、忧伤、悲悯的意识,有的干脆就以悲哀为题——如《“失掉了悲哀”的悲哀》,有的干脆探讨的是“人死观”,他觉得“人生观这把戏,我们玩得可厌了,换个花头吧,大家来建设个好好的人死观”,这仿佛真的和他死前不久见到的那个对子的下半句一样(梁氏死前两个月前曾去清华园走访叶公超先生,返途中见某巷中一对联,下句是“孤坟多是少年人”,后见废名,以此为话题,天花乱坠),竟成了谶语。他果然“换个花头”了。
All ecstasies,
of love and anger , joys and agonies,
And all the passions that plague man from birth,
Are lapped at last in unimpassioned earth.
以Wilfred Wilson Gibson 这句诗作结未免凄然,然而却颇适合他,但被尘土所掩埋的只能是ecstasies, love and anger , joys and agonies,passions,不能掩埋的是他的散文,《春醪集》和《泪与笑》的成就,至今仍鲜有人匹敌矣。
2005.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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