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之外的记忆核心
我鲜有把书看破的经历,迄今仅只两次,第一次是小学时代的某个夏天,躲在悠长的阴凉里翻看前四十回水浒,家里藏书适宜我阅读的不多,所以只好将它翻来覆去读,一个夏天下来,书也提前成了秋天的黄叶,纷纷凋零,“你一点都不知道爱惜书”,小气的父亲抱怨道,我赶紧跑开了,我知道接踵而至的肯定是喋喋不休的说教,以“我那时候……”开头,千篇一律,冗长乏味。
另一次是在近日,忙里偷闲,阅读萨义德的《格格不入》,一反常态,我的进展极其缓慢,几近一周,我才勉强进入第四章,以后的速度稍有提高,大约费时半月,总算将其读完。糟糕的是书页散了,这让我懊悔不已,要不是滞延日久说不定它也不会遭此厄运。不过与萨义德撰写本书的速度相比,两周的时间可谓闪电惊鸿。自1994年萨义德接受白血病化疗,开始写回忆录始,至全书杀青,长达四年之久,萨氏后来在接受访谈时对此略有交代:“写回忆录时,我必须用手来写,而那很缓慢。”事实上,《格格不入》本身就是一本节奏缓慢的书,不宜一气呵成。萨义德文笔谲诡,全书枝连叶横,叶叶复叶叶,仿佛错综缠绕的藤,无法断章取义,各篇只标页码不供章名,回忆穿插跳跃,有别于传统传记以时间为经的写法,故非年谱大事记也。在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与外境关系方面,萨义德不惜笔墨,精心描绘了他的童年生活,行文到三百多页,才写到他八九岁,而且时不时宕开一笔,写家庭教育给他造成的疏离之隔,从童年到青年,从耶路撒冷到开罗,从黎巴嫩到美国,从普林斯顿到哈佛大学,萨义德始终格格不入,即使在父亲经营的公司,他仍然孑然孤寂,尴尬黯然,“我是局外人、过路客” ,回忆起往事,萨义德满是怅然无奈:“所有家庭都在创造其父母子女,给每个人一个故事,一种性格,一个命运。甚至一种语言。创造了我,并且要我在父母与四个妹妹的世界里找位置的用意,总是有那么点荒谬。”
萨义德记忆力惊人,在事隔五十多年后,他居然考证出七八岁那年在英国学校鞭打他的教员布伦是位打油诗人,是寓居开罗的英国小作家,当时这群英国作家经营着一本名叫《蝾螈》的文学评论杂志,通称蝾螈诗人,杂志名之于一个哲学家某句莫名其妙的话:“一个人必须是哲学家,才看得到SALAMANDER”。在一个朋友的热心帮助下,他找到了这本杂志的其中一期,“想来必定是布伦先生抽我或另外某个小男生时出刊的”,萨义德以嘲笑的口吻写道,语气里充满忿忿,他甚至引用了布伦所译的一首名为《夏日辰光》的诗,以证明他是多么的平庸拙劣,趣味庸俗:
带给我金杯
这晶莹,一个梦的颜色
在剧烈、极艳的芳香中
我们的爱情可能仍会绽放。
结句:
金色之夏的蔓藤已经压碎
且任那破出的粉红肉色
染上你胸房的玉白清辉
树林郁黯,空空虚虚……
这颗不得将息的空洞的心
在苦楚的狂喜中作痛
“这种诗篇……刻意追奇,意趣则偏于浮夸、悖实,玩弄壮美到凡庸的突将手法……甚至矫揉造作”,萨义德眼光毒辣,满是揶揄,“看在眼里,第一行——‘带给我金杯’——仿佛如我挨布伦先生鞭杖经验的怪异卡通翻版:布伦太太开门带我进去挨鞭子的时候,凯斯是不是向他妻子吐出‘在剧烈……的芳香中,我们的爱情可能仍会绽放’?”言下之意,布伦先生可能具有“SM”之倾向也。
像天下几乎所有的孩子在外受伤之后总返诸家庭,向母亲寻求慰籍一样,在外碰壁、受辱后的爱德华总能在母亲那里得到慰籍,“她为我清醒时刻发生的每件事物包上解释。她解释我的老师、我的阅读以及我”,母亲的理解和赞美让萨义德欢欣鼓舞,“神足气壮”。萨义德母亲精通英语、阿拉伯语,具有很高的艺术造诣,引领他欣赏文学、音乐、戏剧,对爱德华一生影响甚剧,然而其态度暧昧矛盾, “你当然聪明,你头脑这么好,不过——”“这其实并不是你的成就,因为这些才能是神赐给你的”;“你们之间要是那么糟,那么,好,不管什么你们都应该离。”“话又说回来,在我们(基督徒),婚姻是永久的,是圣事,是神圣的。我们的教会永远都不会承认离婚。”类似的说法往往搞得萨义德无所适从,故母子两人的关系实际上时疏时亲,忽近忽离。
与之不同的是要求严格,对萨义德实施“维多利亚式”教育的父亲:精明、自立、顽强,永不放弃,代表权利与权威、理性主义。萨义德后来成为敢于言行的著名知识分子,与乃父的影响不无关系,不过这种几近完美的品格给萨义德带来好的效应之外,又抑制了他,在爱德华成长的过程中,他一直受其控制,以至于萨义德走出这些既定的规则、范式之外就不知所措,心无归属。
格格不入,疏离,不被接纳、理解,永远被排除在圈子之外,萨义德不厌其烦,一再述及上述话题,愁郁之情,氤氲缭绕,挥之不离,在局外人看来,爱德华耿耿不忘的一些问题甚至有点小题大做,睚眦必报,然而倘若我们有了漂泊流亡的切肤之痛后,就不难理解萨义德何以喋喋不休,述及其格格不入的疏离之感了。萨义德身份复杂,生于耶路撒冷,长在开罗和黎巴嫩,居于美国,身为巴勒斯坦人却持美国护照,是富商唯一的儿子却未继承产半文财产,甚至连名字也不英不阿、错谬纠缠,无法厘清,如此种种,令他无论身在何处,均有格格不入之感。
“语言之外,地理——尤其在离乡背井的离去、抵达、告别、流亡、怀旧、思乡、归属及旅行本身出现的地理——也是我早年记忆的核心”(《格格不入》),“回忆及其再现,这些与认同、国族主义、权力和权威等问题密切相关”(《创造、回忆与地方》),萨义德的这番夫子之道,泄露了他的学术之“源”,无论是早期的《东方学》,还是后来的《文化与帝国主义》、《知识分子论》等专著,萨义德所关注的范围都不出其左右:回忆、权力、民族、流亡、西方与东方。 “格格不入”成全了他,最终也成了他的主动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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