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着小说外衣的历史写生——中世纪三部曲集评

在对肯·福莱特作品的书评中，看到最多的负面评价，无非是剧情没有辨识度，读了一两部以后，就对其套路了如指掌，其主要人物几乎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样，是批量生产的。

这种批评固然有其道理，甚至可以说很中肯，但从其另一个侧重点来看，我却认为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值得打满分。这些作品，不是以构造一个新颖动人的剧情为目的创作的，而是通过主线人物的个人境遇，所思所想，来让你置身于他们所处的环境里，去体会那些刻板的历史书上能够说明，却难以让你体味的史实。教士阶层是如何一步步地失去他们的操守，并与此同时失去民心和权力的？三部作品中，贵族的角色也在不断地变化着。从第一部的横行跋扈，烧杀抢掠，到第二部与修士阶层沆瀣一气，再到第三部失去了实际上的治理权，仅保留着政治影响力和一定的私人特权。与前二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商人-技艺者地位的不断攀升。从第一部的绝对从属地位，到第二部组织行会，申请自由市来bypass其它两股势力，再到第三部中，与另外两股势力共同掌握权力，决定国家命运。除此以外还不能忽略的，是除第三部以外的另外两部，对贱民-农奴-贼寇阶层都有着比较深入的描写，颇为令人大开眼界。举个例子，不无羞愧地说，在刚开始看到汤姆一家被抢了猪的时候，我完全想象不到，一个人抱着猪怎么能够跑得过追他的失主。直到看到他们利用对地理的熟悉和良好的配合，再三阻拦汤姆并最终成功脱身，方才感慨自己为何想不到如此刁钻但又简易的抢劫计划呢（想起自己平时带孩子上街时，对于人贩子也抱有这样的念头而疏忽大意，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教士阶层

在第一部《圣殿春秋》中，我们可以看到，没有修道院长的同意，人们难以得到工作，谋求生计，尤其是建筑师，要想能够青史留名，几乎最好的途径，就是为修士/教士们建造宗教建筑。虽然有一些饱食终日的修士，但大部分以菲利普院长为首的修士，仍然全心全意地为上帝，为上帝的子民着想，奉献。即使是沃尔伦主教，也最终能够迷途知返。

在第二部《无尽世界》中，我们则痛心疾首地看到，伴随着世俗势力的干涉，权力上勾心斗角的精细化和高度职业化，最适合修道院长职务的白头扫罗最终放弃了参加竞选而让位于除了政治斗争以外其余方面并不甚胜任的戈德温（Godwyn，这个名字也真是嘲讽得够呛），仅以眼前利益和是否顺从为着眼点选人的戈德温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很快就把王桥搞得乌烟瘴气，女巫审判以及黑死病的洗礼进一步地削弱了修院的人望，尤其是黑死病，给修士们带来了一个两难的，悖论式的抉择：选择留下来，可能会死得一个不剩，所谓的“疾病是上帝对罪恶的惩罚”这样的说法像硌脚的石头一样狠狠地砸痛了修士自己；而选择逃离，更是提早认输，让大家看到修士们在“上帝的惩罚”面前像老鼠一样地四散逃窜，又如何称得上是上帝的代言人？

而到了第三部《永恒火焰》里，以罗马教廷为首的，日渐腐败的教士阶层已经失去了相当一部分民众的最基本的信任，印刷术和造纸术的普及快速提高了民众的文化水平，使教士阶层失去了往日对知识的垄断权，教士阶层不得不彻底沦为世俗王权的附庸，与害怕民众意识崛起的封建势力共同打压象征着意识觉醒的新教。宗教法庭和异端审判就成了丑恶的天主教最后的落日余晖，宗教革命和宗教战争终将使它彻底放弃这最后的一点权力。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经常听到这样的一种论调：宗教使人们怀有一种基本的敬畏，不敢彻底肆无忌惮地为恶。然而实际上，我们能够看到的是，当一个人不再以自己天生的良知为准则，而是以自信的“为上帝服务，顺上帝的旨意”作为幌子自我哄骗的时候，他们做出来的恶行远胜于同样心智的无神论者所敢于做的恶事。女巫捕猎，十字军东征，宗教审判，奴役黑人，对印第安人的种族大灭绝……这些行为，无一不是在“上帝旨意”的名分下进行的。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在为恶的时候，并不是没有遭受到自己良心的谴责，甚至于受到了严重的谴责，而最终让他们敢于无视良心的苦劝，恣意作出最恐怖的恶行的，无非是“为了上帝的荣耀”这样可怕残酷的大旗。欧洲人视共产主义为恶魔，因为它是无祖国的。然而可笑的是，他们不应该早就适应了无祖国的宗教信仰了么？

二、 封建贵族

第一部中贵族的专横跋扈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们甚至敢于冲进修道院所属的村落里大肆屠杀并且居然可以免受责罚。亨利二世力图驾驭住教会这匹完全不在他掌控之中的野马，为此以纵容封建贵族，换上自己最亲信的人作大主教为代价试图予以制衡。这是僧俗两方势力非常尖锐地对立的一个时期，贵族们指望教士能够成为自己在上帝面前的免罪金牌——但仅此而已，除了忏悔的时候，其余时候的教士最好都像空气一样，哦不，或者能够额外地再成为自己愚弄民众的传话筒。他们践踏，杀戮，视平民如草芥，他们残忍又怯懦，杀人不眨眼的同时，一声神罚却能够让他们颤抖着下跪。最终贵族们败给了教士阶层——还不是时候，他们也不是合适的对手。

第二部中的贵族形象相较于第一部有了多样性的分化。比起亨利二世时期，不够无脑，对亨利不够忠犬的贵族很难在政治舞台上得到聚光灯的青睐，竭力扩张的爱德华三世手下，出现了较为丰富的贵族光谱。除了强调战功以外，他们中也有一部分人注重贵族阶层的道德维护，教士作为一条缰绳长期训练贵族阶层这匹烈马，总算是有些须的效果。靠着战功快速崛起的新贵与积淀较为深厚，比较有涵养的旧贵族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席卷而来的黑死病更是加剧了这种新旧更迭，使得贵族阶层出现了几轮大换血。与此同时，国王出于私利的考虑不断批准的自由市进一步缩小了贵族与教士阶层的实际权力而只为他们保留了经济权力，促进了贵族角色从第二部到第三部之间的转换。

第三部里的贵族……第三部有贵族么？当然有的。只是他们的角色转变之大，令人很难将他们与头两部里的贵族联想到一起去。尤其是英国的贵族，他们不再有执法权和行政权，仅仅以参加议会的方式左右着国家的决定——这固然仍然是举足轻重的地位，但相比于前两部中所扮演的角色，却是判若云泥——他们甚至很难在市议会的决策面前，保护自己的私家教士。如威廉·塞西尔这样的第一代贵族，其影响力都远大于一个失势的老牌贵族——随着贵族权力的下降，平民与贵族之间的藩篱也变得稀薄了。至此， 英国已基本为光荣革命和政治制度的近代化做好了准备。

三、商人与手工艺人

（2019.09.16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