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围城》

赵辛楣在到达三闾大学时候对方鸿渐说“你不讨厌，但全无用处。”辛楣果然是要当政治家的，看人准得很。鸿渐全书也紧扣“全无用处”四个字，生怕自己会展现出什么本事，让好友背上个“识人不明”的罪过。方鸿渐家境无忧，去欧洲玩了几年，什么学问都没弄到，回国之后在家帮不上忙，寄人篱下又住的心安理得。他对苏文纨犹豫，对于唐晓芙也不去争取。去三闾大学的路上他是最没用的一个，学校的政治斗争仗着辛楣在他还能独善其身，辛楣一走他也很快去职。和孙柔嘉的婚姻是失败的，两个都是抱着“嫁（娶）对方也还凑合”的想法在一起，没有“爱”的感情也没有经济基础。结局大吵之后也只能发一番无能狂怒，摔东西了事。杨绛说钱老舍不得让唐晓芙嫁给方鸿渐，我深以为然。 方鸿渐和孙柔嘉在一起，海船进了鲸鱼肚，那鲸鱼吃了也消化不了，闹起肚子痛来，吐不了、屙不出，挣扎着互相想摆脱，又找不到比开膛破肚更好的法子。方鸿渐一定会后悔那一瞬的心动，让人生的归宿变成了找不到出口的鲸鱼肚。但是，他不娶孙柔嘉又要娶谁呢？找个弟媳那样的家乡女人只会更不幸吧，柔嘉在结尾说他是赵辛楣的走狗，那一段话字字诛心。作为妻子，柔嘉是了解鸿渐的，她愿意照顾鸿渐的面子，这一次柔嘉撕了鸿渐的脸，夫妻间那点微妙的不可言说被打破了，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们进入了城，出城时已一无所有。 钱老写鸿渐是笔下留情的，他只是没有用处的好人。至于其他形色的人物，钱先生的笔就讥讽至刻薄了，这些讽刺是《围城》最有趣地方。鸿渐去张先生家相亲打麻将，只有麻将没有被钱老讥讽，因为在第一章已经吐槽过了。写曹元朗那段不知道钱老是在黑现代诗还是黑现代诗人，亦或两者皆是。李梅亭在隔壁讲先秦小说史会是什么样真的想去听一听，鲁迅先生若彼时在世也必然会有兴趣，好在《中国小说史略》里添上几章。三闾大学学风淳朴，是战争之外的世外桃源，虽然学校里有慷慨大方李梅亭、刚正不阿顾尔谦、淡泊名利陆子潇、老实木讷韩学愈等一批优秀人民教师，但抗战时期条件有限，没能出教学成绩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回来后的上海全无“国破山河在”的景象，好像亡国的忧虑并不存在似的。夫妻间的种种最后迸发，故事在方家那慢了五个小时的钟声中结束，但围城依旧存在，充满后悔的人生依旧存在，人与人之间无法触碰与理解的社会依旧存在。 讲段子并不难，能把欢声笑语连结成一个走不出的悲剧，世界上唯有钱钟书可以做到，也只有《围城》可称独一无二。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后半部分笔力已衰，吴本人深陷秦淮残梦，对“真名士”抱有幻想，不如钱下笔冷峻（当然钱钟书讲故事能力也不如吴敬梓）钱钟书笔下对医生、教师、银行家、文化人、军官都挖苦的不留情面，他没有什么“鞭策国民”的使命或某某主义的信仰，纯粹是逞一时之乐，他写的开心，我们看的也开心。 钱钟书是聪明人，他的学问他的爱好都广博得很。小说是他的游戏之作，并不费心力。比如那句“苏东坡，他差一点。”固然是他用来形容董斜川装逼的写法，但这句话也是身为学者的钱钟书自己的意思。在《宋诗选注》里，他在作者介绍中指出苏轼的诗铺排古典成语“韵高而才短”，其后对东坡诗进行点评议论，那首著名的《饮湖上初晴后雨》钱老列了苏轼另外几首诗和本诗词意重复，不断模仿自己。颇有方鸿渐告诉苏文纨扇子上那首诗是仿作的得意，很可爱。 大概小学暑假的时候从父亲的书里翻过围城，勉强看了第一章，并不能看懂，就此弃了。几年前才重头看了一遍，一边看书一边看电视剧。这一次对人生也好婚姻也好有了与过去不一样的看法和体会，钱先生是活得明白，超脱于世。但他笔下的世人仍旧困在城里，进不去，出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