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生活的可能
友人黄晓丹最近写了一本书,叫做《诗人十四个》。最初她在闺蜜群里宣布要写这样一本以现代心理学阐释鉴赏古代诗人作品的书的时候,我们起哄,给她起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名字,什么《春天十四只小老鼠去写诗》之类,因为我们都喜欢一套叫做《十四只小老鼠》的绘本,想象着有十四个聪明敏感的老鼠诗人在春天的山水之间散步,抒情,酬唱,泛舟,喝酒,作梦……觉得特别可爱,特别好玩。
当然,这十四个诗人不是老鼠变的,而是历史上实有其人的,写下很多美好感人诗词的诗人。而这本鉴赏随笔,也是我见过最别致最有趣好看的古典文学普及读物。它不着重个别字词句的释义,也不做无根据的引申,而是以一种诗意生活的态度,贯穿在所有的文字当中,以诗意诠释诗意,以情感触发情感,在探究古代诗人的思想、情感的同时,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在当代、在当下诗意生活的可能。
现代生活的方便快捷永远消灭了一些古典的佳话,也消解了某些因此产生的诗意想象。古代人为了去邻县看个朋友要冒雪坐船一整夜,可我们只要在微信上吱一声就可以视频聊天。烟花三月下扬州被传为盛事,可现在坐高铁几个小时就可抵达。至少花花草草更简单,不管是附近的花店买还是网上订购,都唾手可得。
但这并不重要,因为花仍然在,西湖也仍然在,那些诗人吟咏感怀的春山春水依然在。年年春回时,平湖仍然有月,孤山仍然有梅,连苏东坡和友人分别的渡口,还保留着过去的名字。即使有一天它们都不在了(我无法想象但这样的事在历史发生得太多太频繁了,友人蔡朝阳从陕西回来,告诉我们王维笔下的辋川如今只剩下满目黄土和一个叫做”王维农家乐“的大院)诗人创造的诗境和诗意永在,吸引我们去追寻。
重要的是,我们是否能够保持心灵的敏感与活力,去承接这种古典的诗意,去感受和创造生活中的诗意。
江南四季常绿,种种繁花异草几乎无日不见。但在回到北京的时候,见到家中窗台上妈妈种的一品红和茉莉,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觉得这才真是,到家了。
论色相,一品红和茉莉都是凡种,当然比不上群芳谱上名列前茅的名花异卉。然而,这是人人都可以创造和欣赏的,平凡生活中的诗意美好。妈妈不懂得诗,但她给我带来的美感和诗人没有高下之别。
因此在我看来,在生活当中发现和创造美,在平庸和芜杂中过一种诗意的生活是可能的,它需要我们去做两件事:开放心灵,在审美上保持敏感和独立,二找到自己喜欢的事物,沉下心来探究它的来龙去脉,把这种探究当作一种习惯,当作生活的一部分。
叶嘉莹先生认为:中国诗歌中最重要的质素是一种“兴发感动”的力量。这种力量,我以为就是对美的欣赏、共情和创造能力。而我们在教育当中需要培养的正是这样的一种能力。
几年前我在一个教育机构教小学生读唐诗《入若耶溪》。我问孩子们:为什么说“鸟鸣山更幽”?孩子们答不上来。我说现在我们都安静,别说话。于是满室寂静,窗外传来数声宛转的鸟啼。
我说,听,这就是“鸟鸣山更幽”。
隔着千年岁月,诗人描写出我们可以感受到却没有说出的情境之美。如果可以沉浸其中,自然不需要死记硬背。
二
晓丹是个有趣的人。她治古典文学,师从叶嘉莹先生,却不是一个整天穿着曲裾临花照水吟风弄月的高雅的神经病。她的心很大很活泼,喜欢研究的东西很多。儿童文学、心理学、民谣音乐、明星歌手……凡是使人心灵愉悦的都喜欢。不但喜欢,而且认真研究全心投入,不管是写童话还是心理治疗。这样的广收博采,运用在古典文学的鉴赏上,使得一本写古代诗人和作品的书,充满新奇的观察和大胆的发现,成为一场美学的盛宴。
比如王昌龄的宫怨诗非常有名。然而我读“春宫曲”中的第一句“昨夜风开露井桃”,何等喜悦丰盈,完全不是“宫怨”的调性,因此一直惭愧自己读不懂这诗怨在何处。晓丹令人信服地论证这一首表现的根本不是失宠皇妃对新人的嫉妒,而是写新欢初结时的温柔缠绵与慰藉。因而这不是一首怨诗而是情诗。是与“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相似的、少有的描写男女情爱的古典诗词。
这就好象一个充满智慧的老师告诉多年前小小的困惑的你“你没错,是书上写的、老师讲的太狭窄、太缺乏包容了。”
这样的例子在本书当中不胜枚举。李白和王昌龄比着写宫庭诗,辛弃疾隔着几百年向陶渊明致敬表白,姜白石与苏东坡同在西湖徘徊,王维的恬淡与李商隐的热诚,朱彝尊和俞樾对于女性和青春的不同表态……这种以现代眼光和古典文学的专业素养做出的阐释,融细致的感受、透彻的观察、层次分明又处处灵机的笔触于一炉,对于古典文学爱好者真是非常过瘾的享受。
热爱中国古典文化的人生活在当代,有很多纠结忧惧之处。一方面国学大盛,各路神仙妖魔纷纷出道以“复兴传统文学”的名目贩卖自己的私货甚至谋财害命。一方面。汉语的优雅传神的传统在各种侵蚀、践踏和扭曲中日渐衰微。这情景,就像是各地在“恢复古建”之名往古代佛像上刷各色油漆“再塑金身”。晓丹把这种困境类比为两晋之间的中原沦丧。她说:“比‘新亭对泣’更大的悲哀,是使用着自己的母语,而语言失去其曾有的精美与优雅。那使我们在自己的故乡成为异乡人。”
而当年在新亭,在普遍的沦丧和哀泣当中,有一个人投袂而起,呼唤在座的人起而拯救天下。这个人,就是后来开创东晋乃至南朝百年基业的王导。今日之我们,虽不免于哀,但仍有人、有力量起而行,从具体而微入手,选择诗意的生活,传承我们自己的传统和文化。
晓丹正是这样起而行的人。她曾经以一人之力,通过研究和论证,考据出《弟子规》乃是一部由文化水平不高的人编写的成年人扫盲教化的粗陋读本,提示其伪劣面目。也曾为家乡小学撰写校歌,承绪弦歌不惙的书香传统。她在大学教古典文学,不是简单地传授知识,而是尽力向学生们传播古典文学触动心灵的力量,展示一种诗意生活的可能。我的朋友当中,蔡朝阳老师从揭露小学语文教材的弊端开始,从一个体制内名师,转型成为“儿童服务者”;常立老师辛勤笔耕,写童话译绘本,指导“阿西”话剧社的学生。涂涂同学兢兢业业出版有益世道人心的好书……每一个人,每一份努力都出于发生内心的爱,爱我们的母语,爱我们的文化,爱我们的孩子。在“试图做一点什么”的同时拯救我们自己,免于在困乏和无力当中自我沉沦。
在没有英雄的时代,让我们正常的、诗意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