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的革命各有各的失败
跑个题，看这本书前半段的时候我一直隐隐记挂着何伟他太太Leslie。Leslie跟何伟是同行，也是记者，何伟出了书，那Leslie呢？不会是忙于照顾幼小的双胞胎女儿牺牲了事业吧？不会是因为埃及社会对女性太不友好所以没法像何伟那样出去跑采访开展工作吧？一直看到何伟说他们俩在紧挨着的两个书房里各做各的research我的心才算放下来。当看到最后致谢的部分，何伟没有说什么“感谢Leslie的付出牺牲支持/把本书献给Leslie”这样的狗屁话我更开心了，希望早日看到Leslie的书。跑题完毕。
也是满巧合的，最近看了两本书都跟revolution有关，而且都是失败的revolution。一本是黄碧云写六六暴动的《卢麒之死》，一本就是何伟这本《考古埃及革命》。没有刻意去追结果却如此紧贴时事也是没想到的。套一句托尔斯泰的话，成功的革命都是相似的，失败的革命各有各的失败。我只读了一点书，远没到有能力下结论的程度，但是古今中外的信息多吸收一点，还是会更靠近真理一点吧。
（再跑个题，其实我好羡慕何伟啊，你看他在埃及这五年，爬过仍在开发中的帝王陵的地道，在睁不睁眼没区别的地尽头体验过极端黑暗；亲历对前总统Morsi的审判；去过各种因为时局动荡空无一人的埃及名胜古迹——大概就类似故宫专对你一人开放的奥巴马待遇吧；经历过集会时被警察镇压之后负伤四处逃窜的险情；还有好多其他的。其实巧得很到今天我来纽约也整整五年了，我除了上学上班还干啥了？我要哭了。）
之前在New Yorker上看过一篇应该是本书的节选，就记得何伟家那只非常霸气的与总统同名的猫Morsi和他俩闺女都被老鼠咬过的事了(链接在此 https://www.newyorker.com/magazine/2018/05/07/cairo-a-type-of-love-story 貌似后来还有好几篇后续文章)。这书感觉跟Oracle Bones结构蛮像的，一边讲考古工作一边讲埃及当代社会，尤其是阿拉伯之春阶段。何伟还时不时把中国拉出来跟埃及做个对比，所以虽然本书的主角是埃及，但是中国绝对是很有存在感的大配角。何伟是少有的能神奇戳中我笑点的美国作家，经常看着看着就爆笑。书里有丰富的八卦也有严肃的思考，nonfiction写到这份上基本就是最高境界了吧。以下试记录一些我觉得有意思的地方：
1. 收垃圾的Sayyid出于大家同为“文盲”的同理心对刚开始学习阿拉伯语的何伟夫妇非常耐心；
2. Sayyid偶尔看见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在晒衣服，就前去求亲，婚后立刻就要他的老婆改穿niqab（遮住整张脸只露眼睛的黑袍，埃及底层妇女的穿着；区别于hijab，包住头发和下巴可以露出整张脸，是埃及中产阶级妇女的穿着；真正的上层女性比如前总统穆巴拉克的太太通常是欧洲女性打扮）以防别的男人见色起意。
3. 外国女人在开罗的生存是很艰难的。公共场所的性骚扰非常普遍，但是另一方面当她们跟丈夫共同出席时，男人们又会当她不存在不与她有任何眼神接触以示对其丈夫的尊重。
4. 何伟在高中大学时期都没有出过国，27岁参加peace corps去了中国然后开始学中文。41岁时零基础学习阿拉伯语然后跟太太带着出生没多久的双胞胎女儿去了埃及。——突然感觉还来得及，虽然我已经站在二十几岁的尾巴上了！
5. 对比了一下中文和埃及阿拉伯语，发现埃及人有礼貌得多，一上来学的就是各种礼貌用语，中文教材里一上来的对话里既没有请也没有谢谢，就是直接提要求。但是埃及人说话针对性别和社会阶层有不同的要求，也非常麻烦。中文教材从来不说中国或中国人坏话。
6. It was the kind of concept that hadn’t existed in my mind until I had the word, and then suddenly the need was obvious.
7. 埃及人身上的矛盾感：严苛的传统观念和开放的思想并存；
8. 埃及人恨数字（numerophobic，埃及教学中复杂且毫无必要多次变换的数学表达体系）也恨讨价还价，这就令何伟从中国学来的整套讨价还价大法毫无用武之地；
9. 埃及人爱迟到而且对成系统的体系缺乏概念；
10. 埃及人的算数能力不如中国人，但是语言能力强很多；
11. 埃及人在猛烈抨击社会、政府、身边的人的同时又非常爱埃及，因为这种身为埃及人的自豪感跟什么政体国体都没有关系，就是身为一个古文明的传人所带来的，所以就算是在无政府的情况下埃及人依然有极强的凝聚力。——这观点跟我倒是很契合。别人攻击中国古文明（不是指中医啊）会让我很不爽，但是完全不介意别人抨击政府制度。
12. 阴谋论渗透各个阶层；
13. 埃及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系统不成体系，一切都是难以预测的。
Part of the problem was that Egyptian authoritarianism wasn’t really a nizam. It was more an atmosphere than a system: it enveloped the country like a low-hanging cloud, and repression had the unpredictable quality of a weather event. It could strike at any time, for no obvious reason. People in authority often behaved the way they did simply because they were in authority, and not because they had been issued clear commands or were following a real protocol. This made reform difficult— it was’t enough to simple remove a leader or a group of leaders. The entire atmosphere needed to change.
14. p94 公布总统选举结果时，主持人先唠唠叨叨一大堆数字（原票数多少，调整票数多少），搞得本来就害怕数字害怕算数的埃及记者都心慌慌，以致最后宣布总票数和其中一位候选人的票数结果已经呼之欲出时，何伟立马算出百分比知道获胜者是Morsi，但是周围的其他埃及记者毫无反应（in numerophobic Egypt it seemed a form of torture, to gather an auditorium full of nervous people and then shower them with statistics），直到主持人再宣布得票率，大家才反应过来是Morsi获胜了。
15. p102 穆巴拉克机场因为穆巴拉克（Mubarak）下台改了名，但是为了重复利用穆巴拉克名字里的U，新机场名SOHAG被将错就错拼成SUHAG。
16. 人们觉得Mubarak只是too trusting，太过相信身边的人而被妻子儿子利用了。何伟接下来就表示这个说法太熟悉了，人们也是用同样的说辞为邓和毛开脱的。（赌一分钱这一段中文版肯定删掉。）以及即使是在男性主导的独裁体制下，人们依然能把事情怪到女人头上。
17. 不像中国，埃及的历史是由西方人书写整理的，很多重要古迹也是由西方人发掘的。
18. But rational knowledge has proved to be far more fragile than knowledge about the deeper meaning of things that people feel is conveyed by religion.(re-emergence of Islamic ideology as both a politically and an intellectually powerful force);
19. 每个乱世上台的新君主都喜欢搞一个复兴计划。
20. 话语权的问题：君主和官员有记录的能力，但是他们记录的是否就是真相呢？上层的变动可能根本不会影响到底层的生活。
21. p120 收垃圾人的悲惨生活（全书第一次令我感到悲惨），中国处理洋垃圾的人们应该也是差不多的命运吧。徒手清理垃圾（何伟给Sayyid买了寿司师傅用的高科技手套但是Sayyid不用），因为严重的背部和膝盖磨损，他们很少能工作到五十岁以后；因为剧烈的关节疼痛几乎所有人都磕止痛药；
22. 男性同性性行为在埃及非常常见，包括直男也不乏此类行为（严格的男女隔离助长了这种情况）。一般认为，只要在同性性行为中持有主导地位，不是被插入的对象，那么都不算同性恋。
It was impossible to tell how much any individual’s behavior reflected true desire and how much had been shaped by religion, family pressures, or the strict segregation of the genders.
23. After almost two years of the Egyptian Arab Spring, the revolution was like a portable kit. 大家都很有斗争经验了，相关衍生产业（比如在抗议示威区域卖红薯卖饮料卖面罩卖激光笔）都发展起来了。
24. “when the regime hired thugs on camels to fight with revolutionaries” ——政府雇黑社会来殴打革命者，妈呀各地的套路都是惊人得相似！
25. resign in protest是我一直搞不太懂的操作（不满意修宪的方向于是修宪委员会的成员纷纷辞职），按照流行的说法，这不就是把世界拱手让给你鄙视的人了？你都不在其位了还怎么谋其政？
26. 埃及跟中国的另一个相似点：so many people, so few names. 重名率贼高，到处都是默罕默德。
27. Sometimes a single word had travelled across thousands of years, passing through multiple languages along the way (e.g. adobe).
28. p157何伟吐槽他的埃及语老师编的教学材料，我又笑傻了
In Rifaat's lessons, petty criminals spoke like philosopher-kings("I'm not the only fraud in the country; there are many other frauds"), and family members displayed their love and loyalty in energetic ways("I'm going to break her head for the honor of the family").
29. p159 阿拉伯人认为Bedouins这个游牧民族说的是最纯正的没有被城市生活污染的阿拉伯语，所以会觉得被Bedouins绑架的词典编纂者真是太幸运了，可以借机接触最纯正的语言！
30. p166 埃及语老师谈自杀，倒是跟史铁生的观点一致，死是一件无需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
In any case, he could never do it [i.e. kill himself]. "You know why?" he said, smiling. "Because death is coming anyway. It's coming soon enough."
31. p175 穆斯林兄弟会迅速在大选中获得支持，不是因为他们特别强大，只是在没有民主传统的国家实在没有对手。这样的支持来得快去得一样快。
In a country with no tradition of democracy, a little organization went a long way, and allehiances came easily. But they could vanish just as quickly.
32. p175 The elemental quality of local politics: Everything was face-to-face; everything was personal.
33. p177 考古学家谈研究的局限性——我们仍然是在拿自己现代人的框架去套古代人的思维，古代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呢，真相太遥远了。
We can only ever access the past through our own frame of reference. We can only process it through our own cultural framework. To some extent our interpretations are modern.
34. p178 还是考古学家谈研究的局限性——我们无限放大某一时刻，认为之前的一切都是为了促成这一刻的发生，但事实上此时此地也不过是这个无限连续空间中的一个小凸起罢了。
We're just a component of a much longer trajectory than we realize. We think that this moment is special, that everything has led to this point. But our here and now is just a blip along the continuum.
35. p191之前对政治漠不关心的民众积极参与到政治事务中去，但反而导向了praetorian state。
praetorian state: a nation in which "participation in politics has outrun the institutionalization of politics." Without established parties and other organizations that handle the give-and-take of governance, the result is a series of clumsy maneuvers by inexperienced players. "Each social force attempts to secure its objectives through the resources and tactics in which it is strongest."
36. p198 爱迟到的埃及人，连coup（军事政变）都比宣布的晚了五个小时。
37. p217 农村移民将开罗变成大农村而不是被开罗改造成城里人因为地理位置上开罗与老家离得太近了，不仅无法斩断来自农村老家的束缚反而把老家那一套全盘引进开罗了。中国则与此完全相反。
38. p218 留在家乡的和搬往开罗的双胞胎姐妹几十年后的生活居然也没有什么不同。
39. p221 In the crude tactics of Egyptian politics, casualties were valuable, because they could inspire more support.
40. p230 谁是制造暴乱的人？“美国和卡塔尔间谍收买了穷苦的埃及人去制造骚乱。”——总归是境外势力作祟。
41. p232 但是埃及人不会把何伟当间谍，对他热情又友好（在中国就不一样了，不止一个在中国住过的外国人说自己多次被警惕性很高的人民群众当间谍举报，比如《鱼翅与花椒》那位）。
42. p249 被后来人抹去的历史：从史册上消失了3100年的法老Akhenaten，被掩盖的遗迹反而因为后人的刻意掩盖而留存了下来；
43. p254 真正牛逼的是古希腊人，在世界上其他古文明都活得相对浑浑噩噩的时候开始了思考有了公民的意识。
Being a citizen was important. Engaging in city life was important. A different plane of thinking.
44. p258 到现在夺权时依然拿做梦被赋予天命当说辞，这么老土还有人买账。
45. p270 虽然贫民区的人们更有反对政府的理由，但是集会大多发生在较富裕的地区，因为贫民区没有规划得比较好的公共空间（e.g. 公园、广场、纪念碑，在埃及最后都变成清真寺附近），最终导致难以团结底层民众。Most events happened in places where it was difficult to engage the poor.
46. p271 “表扬”了一下中国，混乱的极权还不如有体系的极权呢——我又爆笑了。
unstructured authoritarianism is even worse than structured authoritarianism.
47. p299 中国人可以没有邻居，没有朋友，没有家具，但是不能没有猪肉。
The Chinese could live without many things—neighbors, friends, furniture—but pork was virtually a necessity.
48. p310 跟真正的民主社会不同，在埃及候选人不需要感谢支持者，反而是支持者需要感谢候选人愿意参选（总归是要辞了又辞最后勉为其难出来掌权）
49. p321 Even as trained archaeologists, we have a tendency to see the best of the living environment. It’s the human remains that communicate the realities of life.
50. p323 与刺杀前总统的前极端组织的成员谈暴力：使用暴力是不是错误的？不觉得有错，只是没用罢了。即使成功刺杀了总统Sadat也没有改变埃及的局面，新上台的穆巴拉克反而更糟糕。
Was it wrong to use violence? There’s a difference between wrong and useless. The violence was simply useless.
51. p324 真正的权力来自稀缺性，埃及的年轻人太多了，浪费得起，年轻人因而没有地位。而年轻人也不会因为受压迫而反抗来自年长者的控制，因为终有一天年轻人也会变老，如果衰老会带来权力的增长，那么又为什么要反抗这种制度呢？
Real power comes from scarcity; abundance is something that one can afford to waste. In Egypt, youth was cheap.
52. p343 在埃及打拼的浙江人经常用“阿里巴巴”这个词，它的意思是贼。
53. p343 虽然埃及女生的性格更外向开朗，更适合从商，但是她们因为环境体制的限制不可能像更内向的中国女生那样成功。
Over the long run, environment and system matter much more than individual personality.
54. p345 中方建的游乐场，哈哈此处我又爆笑了，何伟说应该是中国产能过剩所以全丢埃及大沙漠里来了。
55. p348 The ancients belong to foreigners, and Islam belongs to us.
56. p348 中国政府不会允许外国人来主导本国的文化古迹开发工作，但是埃及人完全没有这种心态，文化遗产是属于全人类的，谁有这个开发的实力就应该由谁来开发。
“This is human heritage. We can’t talk about it as just Egyptian heritage. Whoever is qualified should do the work. Foreigner or Egyptian, it’s the same.”
57. p351 何伟夫妻希望小孩讲埃及语，但是小孩还是更坚持讲英文，即使她们懂埃及语，因为她们敏感地察觉到埃及语在埃及社会的地位不高，有条件的人家都不会把小孩送去埃及语教学的学校。
Small children have a powerful instinct for what is valued.
58. p358 在埃及，书面语fusha和口语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体系。上千年来日常生活中没有人用fusha交流因为语法太难，但是日常应用的口语又没有对应的正规书写体系（这些导致埃及的文盲率很高且人们害怕使用fusha交流），即使是诺奖作家忠实描绘开罗生活的文学作品开罗三部曲里都没有出现真正的日常埃及口语，书中的人物说的都是书面语fusha。
59. p378 so much talent, so little structure. 老人控制青年人，男人控制女人，埃及发展的最大的桎梏就是家庭关系。
60. p380 在何伟看来这些埃及大佬一边毫不客气地拿着美国的援助一边各种诋毁美国，实在荒谬。
61. p382 根据何伟的描述，其实中国的警察行事风格像微博删帖，predictable；埃及的警察像豆瓣，unpredictable。
62. p407 即使是凭借同性恋身份申请德国难民的伊朗人依旧深深相信同性恋是错误的，在拿到难民身份以后他们还想娶妻生子来结束同性恋的生活，恐同思想深深渗入了他们的灵魂，即使他们自己就是同性恋。——我想到了什么，大概就是明明已经生活在墙外但是思想依旧被锁在墙内的人吧。
63. p409 逃离埃及的犹太人，身家财产几乎全部损失，但是the family’s tradition of education proved more portable. 只要教育的传统还在，不管损失多少金钱资产都可以东山再起。
64. p429 何伟其实是很失望的，阿拉伯之春没有给埃及带来什么改变，因为最根本的家庭关系没有变革（这一点上来说我们中国人何其幸运），虽然在Sayyid家看到了改变，但是只有环境体制发生变革才能给所有人带来希望。
While individuals can impress and inspire, systems and environments matter most of al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