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通灵者”
我无法完全从客观的角度评价这本书,因为诗歌在此不仅为诗歌,诗人也不仅为诗人,他们成为了一个空间,承载着我对晓丹老师授课的记忆与在江南学习诗歌与古典文学的体验;同时晓丹老师与诗人通过诗歌建立的通灵连接,仿佛扮演了一个沉浸在古典与现代、转接直觉与感受之间通灵师的角色,这种以文字、意象、修辞与心灵体验做桥梁与沟通的方式,存在着绝对的个人气质和感性质素。
五年前的冬天,我们从魏晋诗歌开始,至“弦上黄莺语”的韦庄结束,持续了从初春料峭到盛夏虫鸣两季的古典诗歌学习,那时教授这门课的老师正是这本书的作者——晓丹老师。至今我还非常清晰地记得她第一次进入教室时的情景:穿着沉重冬衣的我,在冬日的寒冷的白炽灯灯光中抬起头,看到穿玫红色连衣裙的老师,就像《斯通纳》中照亮主人公的那一束光,在一瞬间,我觉得好像春天来了。
我的家乡在西安,书中十四个诗人中,唐代的诗人们几乎都与长安有过关联。王维笔下终南山居的生活,是我爸爸向往且不断尝试的生活。几天前我读完了箫驰用跨学科的探究方法写作的《诗与它的山河》,在较为学理的表述,和地理学实地考察、不带浪漫视角的田调照片中,我看到了曾经王维笔下的终南山已经是一片农田,它实在是与小溪分隔两岸的诗中世界相差甚远。但就算王维笔下的辋川山水只能成为想象中的山水,而常在秦岭峪口玩耍的我,有时在小溪岸边临河大石头上对着水底圆石发呆,头顶的鸟叫声与眼前的青翠也能让我在某一瞬间感受到诗中辋川山水的重现。箫驰的书读过之后,紧接着在晓丹老师的书中,我又与王维这一班诗人打了照面,盛夏中终南山中的清亮、澄净,和山林中的盎然甚至有些躁动的生趣,又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十四个诗人是关于七个春日的符号:春山、春云、春兰、春夜、春闺、春江、春去。这些诗人被作者用最柔软的季节——春天,包裹起来,书中的文字好像我妈妈打包冬日里贴身毛衣时细致、轻柔的棉布,我常常去把脸贴在上面,嗅其中空气、洗涤剂和阳光混合的气味。巴什拉在《梦想的诗学》中说:纯粹的回忆没有日期,却有季节。这些诗人与春日的联系,不止是诗中春意的流露,更准确的说,是在诗中与诗意通灵的作者,在无数个不同场域的春日中,与这些诗歌不经意间建立的联系。诗意成为了作者对某一阶段的回忆,对某一本书的回忆,和与自我生命体验建立起了关联。而这才是诗歌真正的生命力——不断被加入新的生命基于自我体验的二次创作。诗歌不是一首一首嵌入理智思维中背诵的符号,是在面对生命长河中的某一瞬间,与几千年前的诗人作诗之境恰好打了一个照面,从心底油然而生地呼出一句古人的诗歌——恰如老师在后记中所说: 三年后的一个春夜,我难以入眠。有一句词在我脑中盘旋,久久不去,但是我怎么也想不起下文,只能开灯翻书查找。这首词是王国维的《蝶恋花》。
书中每一小节的标题有些远远超出诗歌本身的内容,比如在写王维与李商隐时用到的“炼金术士的启发”;写辛弃疾时出现的南朝孔稚珪以北山的视角,声讨沽名钓誉隐居山林文人的《北山移文》中“猿猴和仙鹤的包围”的桥段作为题目;在最后一章“春去的遗响”中的第一节“一节数学课引发的出走”,则完全是作者本人的一段有趣的生命经历。
读到书的后记——春日忆伽陵师,五年前第一次读这篇文章时的情形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是在考研时的冬天,我的考研时光其实并不漫长,从盛夏到第二年的初春,但在严冬时节,江南的皂角树叶子全都掉的光秃秃的时候,我复习复的心思最昏暗的时候,我在晓丹老师的豆瓣里读到了这一篇,当看到“古典文学的意义”那一段话时,眼泪便扑簌簌的掉在深夜里发光的手机屏幕上。后来在初春时节我结束了考研,并开始了自己新的学习生活,再后来离开江南回到自己的家乡开始一段从未预期过的新的生活时,也会常常翻看这篇文章,翻看曾经老师在她自己考研的那个冬天写过的文章,而我也已经从当时写过的一篇随笔《历历万乡》中引用鲁迅先生的“依旧瑟缩着。做着春天的梦”中的状态中舒展开来。
读这本书的时候,我不能一口气读超过二十页,并不是因为文字枯索、艰深,恰恰是因为其中的通灵气质——完全沉浸式的写作方式,让我在阅读时也需要全神进入这种通灵的状态中,而这种状态恰恰是需要机遇与最难持续的。但这种状态非常奇妙,真正进入作者与书中诗人共同打造的诗意乐园时,我们看到的不仅是诗歌,作者的话与经历,更是内在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