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宛如迷宫,街道上有我们寻觅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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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街》摆在我面前,就像一位长年穿着随意的前辈突然换装,变身成为西装革履的绅士。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过去几年里,我陆续在夏佑至的微信朋友圈欣赏过书中的部分照片和文字,它们这次被重新编排、印刷、装订后呈现在我面前,还是会有惊艳之感。
身为沪上资深媒体人的夏佑至,一直秉持着相当优雅的文艺气质。尽管有着多年时评社论的写作经历,但他似乎并未过多沾染与人争辩的戾气,反而习惯于远离人群的孤独冥想,坚持在众声喧哗的新闻主业之外,经营着自己对摄影的研究。
正如出色的艺术评论家不一定会画画,一位懂行的摄影评论者也不一定就是好的摄影师。但夏佑至用《上街》证明,他既懂摄影,又能拍得出好照片。这是一本文字与照片相互配合的作品,用作者自己的话说,就是用写明信片的方式写成的,因为“唯独明信片这种形式,文字和照片不需要严格对应,但又可以拓展彼此表达的边界”。所以,《上街》中的文字并不完全是对照片的阐释,甚至绝大部分篇幅都是作者思想碎片的记录。
夏佑至的写作建立在日常生活经验和阅读的基础上,叙述克制而冷静,可谓罗兰•巴特“零度写作”的范本。书里谈论的主题相当驳杂,不过多数可以归类到城市生活这个范畴之下,如果按学科划分,则涉及社会学、人类学、建筑学、经济学、新闻学、城市规划、文化研究等领域。夏佑至善于从摄影定格的具体场景出发,途径阅读建立的平行世界,最终使碎片化的个体经验上升至整体抽象的清晰洞见。
例如,书中有两篇堪称互文的文章《喂老人的猫》和《喂猫的老人》。前者叙述老人与猫相互依偎的生活场景,意在强调猫对于那些无助老人的陪伴作用,“有时候,人与宠物的关系,是人际关系的投射,或者人际交往无能时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后者则重点讲述了作者对于猫和小区里定期喂猫的中老年女性群体的观察和理解:“我一直在猜想她们的投食的动机:对猫的喜爱,更广泛的同情心,还是宗教信仰的内在要求?不管是哪种动机,我相信,投食使她们和猫形成了某种互惠关系。这种关系不存在人类与宠物那种一对一的、难以解脱的义务,因此只能决定于一种更高和更抽象的人性需求。
喂猫的场景每天都在居民区中上演,不得不承认,很少有人能像夏佑至这般投入细致的观察和换位思考。某些时刻,我甚至怀疑他已经化身成为一只猫,悄无声息地每日逡巡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用尖锐的目光重新打量着我们熟视无睹的一切。
在《小区史》里,夏佑至书写了他自己居住的新式里弄小区从青春到衰老的生命史,从公共空间的管理缺失到业委会的维权争吵,从第一批业主卖房置换到新一代青年人购置新房,小区的整体居住品质无可挽回地持续下滑。
关于这个小区的照片里,有一张拍摄对象是半封闭空间里的一堆紧紧挨放着的旧椅子,这些椅子形态各异,包括折叠椅、沙发椅、办公椅、转椅……它们不是等待变卖回收的废物,而是老人们白天聚会聊天的场所。“由于年龄结构的变化,属于个人、核心家庭的室内生活,越来越多地被室外生活所取代。这些椅子是对被室内生活抛弃的器物的再利用;它们围出半封闭的空间,意味着生活的新边界。气氛衰败、破旧但阳光充足。终点在望,阶段性目标不再重要,时间因此变得散漫而均匀。这正是衰老的确切含义。”
然而衰老却是不可逃避的,而且伴随着征兆,比如人的自然睡眠时间会随着年龄增长不断递减。在《睡不着》里,夏佑至描述了一个凌晨五点的上海,那是一个对年轻人来说相对陌生的上海:“到了这个时间,这些地方(指内环里弄或者中环附近的大型居住区)很多房子里已经亮起灯光,想起了收音机的声音。天气暖和的时候,陆续有人走出家门,走在去菜场、超市、公园或者某个神奇治疗仪体验店的路上。不在这个时间置身这些地方,就不会知道,人是一个多么无助的物种,睡不着觉的人竟然有这么多。”
阅读过程中,我经常想象夏佑至在人群中行走的样子,他仿佛已经接近了本雅明笔下的“漫游者”,无时无刻不在冷眼审视着东方“魔都”,身处其中却又与之保持距离。城市宛如一座由无数条街巷折叠而成的巨型迷宫,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洞悉其中的秘密。只有真正生活在“当代”中的人,才有机会察觉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故事。
阿甘本认为,“当代人是紧紧凝视自己时代的人,以便感知时代的黑暗而不是其光芒的人。对于那些经历过当代性的人来说,所有时代都是黯淡的。当代人就是那些知道如何观察这种黯淡的人,他能够用笔探究当下的晦暗,从而进行书写。”也正是在此意义上,夏佑至才能写出像《阴影创造的现实》这样流淌着幽微感受的文字,他通过对比南、北方城市夏季街道上的阴影比例,不动声色地完成了一次地域空间批判。
《看报纸的人》里有一张耐人寻味的照片,一位老人孤独地站在报栏前仰头看报,“在阅读意味着低头看手机的时代里,这个姿势已经说明了一切”。尽管夏佑至已经离开传统媒体,但他那代媒体人至少经历了纸媒的黄金时期,他们自身的从业经历其实就是近20年中国社会发展变迁的微妙脚注。
在技术的强势挤压下,如今自媒体遍地开花、野蛮生长,机构媒体亦纷纷谋求转型,难得的是,夏佑至的公共写作反而维持了稀有的严肃品质,没有呈现出唯流量论的媚俗倾向,这种工匠般的态度有理由在我们的时代赢得尊敬。
( 刊2019-8-5晶报·深港书评, https://detail.allcitysz.com/h5/detail.jsp?newsId=AWxh-YZm2g0MO5jD8B1r&id=96167&uid=513dc901929e4d6382ccdeca55b93813&env=prod&isShare=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