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博尔赫斯 我不认为广岛的遭遇要比任何其他战役惨。 伯金 您的意思是? 博尔赫斯 它在一天之内终结了这场战争。很多人死于非命,跟一个人死于非命都属于同一类事实。因为每个人都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死去。当然了,人们也不可能认识广岛原子弹事件中的所有遇难者。说到底,日本是支持武力对抗、军国主义、战争和残酷暴行的一方,他们可不是早期基督徒之类的。事实上,如果日本人手上有原子弹,他们肯定也会对美国做出同样的事。 再多说几句吧。我知道我不应该说这些话,会让别人觉得我很冷酷无情。但不知怎么回事,我从未对广岛的遭遇有过任何激烈的情绪。也许这确实是一场前所未有的人间惨剧,但我认为如果你接受了战争,你就不得不接受它的残酷性,接受屠杀、血洗之类的暴行。归根结底,被步枪扫射而死和被人用石头砸死或是用刀捅死,从本质上来说没有任何区别。轰炸广岛之所以特别骇人听闻,是因为牵连了太多无辜的平民,而且持续的时间又特别短。但说到底,我看不出轰炸广岛和其他战争——我这么说是为了便于讨论——或者说广岛事件和人一生的遭遇之间有什么区别。我是说发生在广岛的这一整出悲剧被压缩得无比紧凑,能让你尽收眼底,深感震撼。但一个人从长大成人,到生病,再到死亡的整个过程正像是一出延时版的广岛事件。 你懂我的意思吧?举例说,塞万提斯和克维多都发表过反对火枪的言论。他们说,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神枪手。但我是这么认为的:所有武器都很可怕,都害人不浅。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越来越容易习以为常,感官也越来越迟钝了,我们一点一点地接受了剑,接受了刺刀和长矛,后来是火枪。但每当下一件新型武器横空出世时,人们一开始对它总是特别畏惧,觉得它残酷无比。尽管说到底,如果你注定死于战乱,对你而言被炮弹炸死,被当头重击而死还是被刀捅死都没什么区别了。 当然了,你可以说战争、杀戮或是死亡本质上就很可怕。但我们的感官越来越迟钝了,每当有新型武器研制出来,我们都会觉得它极度残忍——在弥尔顿笔下火药和大炮都是魔鬼发明的,你还记得吗?这是因为当时大炮刚造出来不久,在人们眼中显得无比可怕。也许有朝一日当我们为某种破坏力更强、威力更大的武器而颤抖时,我们就会接受原子弹了。 伯金 您认为真正可怕的是杀死某个人这种想法。 博尔赫斯 是的,你一旦认同了这一想法,战争就不足为奇了,或者不谈战争……与他人决战从本质上来看也属于同一种想法。 伯金 您说过如果一个人真正幸福的话,他不会想要去写作或是干其他正经事,他只想活着。 博尔赫斯 是的,因为幸福本身就已是一个终点了。也许不幸的一个好处,或者说唯一好处就在于,不幸必须转化成某种东西。 伯金 所以说,您的写作生涯始于一种悲哀感。 博尔赫斯 我认为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悲伤的产物。我想马克·吐温在写密西西比河、写木筏的时候,心里一定也在回顾他自己的过去。他对密西西比河有一种思乡之情……当然了,当你感到快乐时,你就什么都不需要了。我仍然可以感受到快乐,但持续时间并不长。 伯金 您之前对我说,您能想象一个没有小说的世界,但不能想象一个没有传说或诗歌的世界。那么哲学呢?您能想象一个没有哲学的世界吗? 博尔赫斯 不能。我认为没有了哲学人们就会活得很可怜。因为他们对现实、对自己都太确定了。我认为哲学能让你更好地活下去。比如说,如果你把人生看作一场梦,就算它有种种黑暗丑恶之处,你仍可以把它当成是一场噩梦。但如果你把现实看作某种固若金汤的东西,你的心态只会更糟糕,不是吗?我想哲学可能给这个世界增添了几分朦胧感,但这种朦胧感是有好处的。如果你是个唯物主义者,只相信固若金汤的事物,那你就会被现实所束缚,或者说被你口中的现实所束缚。所以说,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哲学溶解了现实,但由于现实并不一直都是美好的,它被溶解对你来说或许是件好事。当然了,这些都是最浅显的思想,但浅显无损它的正确性。 我是先有了一个想法,再从中生发出一个故事或是一首诗。但我最初确定的往往只有出发点和最终的目标,这二者之间的内容就要靠我绞尽脑汁去构思、去编造。总的来说,我一旦有了这样一种灵感,总是会先尽我所能去打消它,但若是它再三侵扰我,我就不得不把它写下来。但我从不会费力去寻找主题,它们自会找上闭门造车的我。它们可能会在我快要入睡时造访,也可能是在我刚起床时。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上走着时,它们也会来找我,或是在其他任何地点,任何时刻。比方说,一个星期前我做了个梦,当我醒过来时——那其实是个噩梦——我说,噩梦本身没什么好写的,但这件事背后可能隐藏了一个故事,我想找到它。一旦我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我就会花上五到六个月来写这个故事。写一篇要花费不少时间。所以说,我用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方法。当然了,每个匠人都有他自己的一套方法,我应当充分尊重这一点。 博尔赫斯 可是我不喜欢洛尔迦。你看,这也是我的一个缺点,我不喜欢视觉诗。他写诗一向注重视觉效果,他还喜欢华丽的隐喻。 福克纳在我看来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顺便说一句,我不喜欢海明威——但福克纳真的很了不起,尽管他讲故事的方式有问题,叙事时间线也很混乱。 莱库韦 那只猫呢? 博尔赫斯 死了。 莱库韦 那只猫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博尔赫斯 大约一个月前吧。它活了十二个年头,算得上寿终正寝了。虽说我也不懂,但它显然算是一只很长寿的猫了。 莱库韦 您会想念它吗? 博尔赫斯 有时会,有时不会。我经常四处寻找它,然后才想起来它已经死了。 莱库韦 我可以送您一只新的小猫,您想要吗? 博尔赫斯 我不知道,要问问家里人,因为养猫很费事,它们要是死了你也会很难过。就算你看着新养的猫,想把它当成之前那只,但实际上还是有区别的,就好像是被重新打扮了一番。所以我得问问他们,总之还是谢谢你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