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何如花落去,飘零一任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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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部获得美国国家犹太图书奖的回忆录,《客居己乡》既是匈牙利作家哲尔吉·康拉德的个人生命史,也勾勒出匈牙利乃至东欧在20世纪动荡的历史进程。作者亲历了二战爆发、犹太人大屠杀、布拉格之春这些重大的历史转折,读来动心骇目,临文嗟悼。值得一提的是,作者虽然妙笔生花,常有令人拍案叫绝的比喻或自嘲,其文风却颇为平实而深沉。即便身处如此剧烈的政治动荡之中,作者却并未给出明显的道德及政治评判。本书与其说是一部波澜壮阔的电影,不如说是一卷旧相册,辑录了一张张泛黄的照片。作者时而挑出一张,细细端详,却最终不发一声,留待作者品读其中三昧。掩卷三思,笔者归纳了四点值得探讨:战争对人的异化、个体命运的无常、人的自我麻痹、与人类最后的尊严。
《客居己乡》的记叙中,最触目惊心的不是血肉模糊的死者,孤立无援的妇孺,而是战争对人的异化。后者在作者冷峻的笔触下显得尤为可怖,比如犹太聚居区有所谓的“开放季节”,以供“喝醉了的箭十字党人会走进来随意射击。”像禽兽一样被猎杀,可见犹太人不仅是“劣等民族”,甚至未被当做“人”看。其实这种异化在当时列强之间中普遍存在。太平洋战争中,日军把美军描绘为力大无穷的魔鬼;美军则将日军炮制成不通人性的猿猴。魔鬼也好、猿猴也罢,总之不是人。不是人便可以肆意屠戮。所以年幼的作者看到“用老妪和少女填满冰块壅塞的多瑙河是种魅力阴晴不定的艺术”。这样的场景这是对生命何等的异化与践踏。然而异化并非只是血腥与残暴,也会以不易察觉的形式侵占人的思想。典型的例子是,苏联解放匈牙利后,年轻的俄军小伙问作者“希特勒是不是在楼里”。笔者读到此处,也和作者一样莫名其妙,读下去才明白原来“希特勒”在单纯的俄国男孩心中就是德国人的代名词。虽然这个误会读来好笑,但仔细想来,民族间的敌意与歧视无疑在这两个小伙心中已然根深蒂固。无独有偶,德国也在一战和二战中经常将英、俄塑造为非人的章鱼形象,以动员国内的战争情绪。卡尔维诺曾说,战争中士兵没有主体性,不过是“得去他们叫他去的地方,杀恰好在那里的人”。二战以其前所未有的规模,将战争对人的异化推向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如果说《客居己乡》中最触目惊心的是战争对人的异化,那最让人扼腕的莫过于许多犹太人内化了纳粹对其的异化,自我麻痹。在德军接管匈牙利之前,当地的犹太人始终相信自己与波兰的犹太人不一样,不会遭受被屠杀的厄运。德国人入城后,迫使犹太人戴上标记其身份的星星,许多人仍然心存幻想。等到德军大肆屠杀,人们则顺从地像羔羊一样被赶去集中营。书中写到,哪怕是一个十四岁的德军童子军也足以押着众人来到多瑙河边受刑,而无人尝试从小孩手中夺枪。或许是之前的迫害消磨了他们的胆气,他们相信这是难以逃避的命运。就像作者说的“人们很像宠物,习惯了身边的同伴减少。你无法每半小时产生一次愤怒和同情。”在大屠杀文学中,有一部颇具争议的书,名为《女士们先生们,毒气室请往这边走》(This Way for the Gas, Ladies and Gentlemen),其争议之处其笔下的集中营与主流舆论大相径庭:犹太人在集中营相互迫害,也产生了阶级分化,“上层阶级”甚至与德军合作,主动参与屠杀其他同胞。值得玩味的是,此书并非异想天开,因其作者就是集中营的少数幸存者。身处集中营中的犹太人,为何还要被纳粹刽子手利用而手足相残呢?或许这就是维基解密创始人阿桑奇所说的,“人类最可贵的地方在于具有环境适应性,但人类最可悲的地方却也正在于此。”
战乱年代中,人生如浮萍,飘零一任长风。这种朝不保夕的命运在本书中俯拾皆是。有人的命运戛然而止的,如作者父亲手下那位英俊的犹太会计,昨天还一起吃饭,参加强制劳动后便一去不返,徒留一位深爱他的天主教姑娘望眼欲穿;有人的命运难以琢磨,如那位匈牙利左翼的年轻女教师,在苏联解放时满心喜悦地哼唱《国际歌》,却在一年后对时局失望,在偷偷穿越边境时被射杀;而作者的命运仿佛是被历史捉弄的黑色喜剧:他的父母因一位糕点师的诬陷而被送入集中营,作者毅然决定投奔异乡的亲属——仅在一天后,全村的犹太儿童便被屠戮殆尽。糕点师绝非作者的“恩人”,是作者这个十多岁的小孩跋山涉水、对命运所做的抗争与努力拯救了自己。战争后期大批犹太人被德国童子军驱赶着去集中营,却无一人敢于反抗,对此作者写道:“大多数受害者称之为命运,但是命运应当引发恐惧,激起他们自卫,不管这威胁是花园里落下的雨夹雪或是敌人手中的死亡。”这句话读来仿佛海明威的,“人可以被消灭,不可以被打败。”国家不幸诗家幸,正是那个不幸的年代,为我们留下了这种坚强与勇气。
虽然之前我回顾了人的异化、自我蒙蔽、命运无常等沉重话题,《客居己乡》中最令我动容的还是即便在这种处境下,人对于尊严的坚守。作者和其家人虽然极力躲避被屠杀的命运,却并不畏惧死亡,甚至愿意在死亡的威胁前抬起高贵的头颅。当盟军空袭来临时,虽然宪兵要求每个人都藏在地下室,作者和家人们却没有躲藏,而是后仰着头仰望天空:“很好。至少在上面我们控制着一切。” 他们并非不知留在地面会大为提高死亡的风险,但是相比于地下室内的肮脏与丑陋,提高这些风险又怎样呢,就像他的婶婶说的:“尊严比安全更重要,我们不会让跳蚤爬到身上的。” 作为读者的我,自然没有在轰炸中担惊受怕的体会,也没有要如何面对战争的诉求,但书中主人公一以贯之的精神却给予我极大的精神鼓舞。在命运如此的折磨之下,有这么一批人,仍努力保持人之为人的尊严,我们不能不对人性致以崇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