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的一段
图尔尼埃的这部小说从外部看来大致是对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的反写。通常认为笛福的小说是处于上升时期的西方文明在文学领域的体现,它反映出了人类改造自然、建立秩序的过程,是一曲对文明的颂歌。但是在图尔尼埃的版本里,鲁滨逊虽然也在荒岛上种植小麦、驯养野兽并从食人生番手里救下野人礼拜五,但这一切是为了在后半部分将自己辛辛苦苦建立的秩序摧毁掉。鲁滨逊最终并未离开荒岛,反而与荒岛一起经历了一系列的改变,这是鲁滨逊与小岛一起进行的生成运动。德勒兹认为:“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既是这个岛屿自身,同时也是鲁滨逊其人,同样也是礼拜五。岛屿在一系列二重化过程中,变换着形象,不下于鲁滨逊在一系列变形(devenir 即生成)过程中变化着自身的体貌形态。”[ 米歇尔·图尔尼埃.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王道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第240页]
初到荒岛的鲁滨逊使用着从沉船上搬下来的各种工具,开始标记时间、种植小麦、驯养山羊、在荒岛上创制法律、还任命自己为“希望岛”的总督——定期穿着人类世界用来体现身份的华贵衣服在岛上视察。我们试着用德勒兹的术语来分析这种行为;鲁滨逊以人类世界为模本在荒岛上进行着一种再结域运动,以秩序和符号的形式体现出的界域本质上是一种对混沌的拒斥,像黑暗中唱歌来安慰自己的孩子,听着肥皂剧做家务的主妇都是在建构出界域来将其自身依附于某种秩序之上以抵御混沌的侵入。它(界域)是围绕着不稳定和不确定的中心而勾勒出的一个圆……这样,混沌的力量被尽可能地维持于外部,而内在的空间则维护着那些创生性的力量,从而实现一项任务,完成一项工作。[ 德勒兹,瓜塔里.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Ⅱ):千高原.姜宇辉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第441页]之所以说它是一种再结域的过程是因为原本人类社会的秩序与文明应该和船员以及海船一道在沉船事故中付诸大海。当界域本身开始变得不稳定时(生产的粮食装满了每个仓库,围栏里的山羊快要装不下了,连鲁滨逊本人也常常把标记着时间、规定着自己行为的漏壶堵上以体验变化),礼拜五来了——一个介于人与动物之间的“野人”。
鲁滨逊本来的做法是要把礼拜五纳入到希望岛的经济秩序和社会秩序之中。他教给礼拜五语言,教他耕种、收获、打麦、烘烤、挤羊奶(尽管礼拜五做这做那,但他并不知道工作为何物,他也不区分过去和将来),并且根据其劳动给礼拜五发工资。但礼拜五身上的“动物性”越来越使其忧心,随着故事的发展,礼拜五引爆火药库摧毁了鲁滨逊在荒岛上辛苦建立的秩序——他的界域。鲁滨逊认为不是没有自由意志的礼拜五而是更为深刻的自然本性引爆了火药库,另外它本人对刚刚发生的巨大变故也暗自期待,因为对荒岛的治理、岛上的秩序已经把他压得喘不过气。以德勒兹的视角来看,摧毁了荒岛秩序的火药爆炸引发或者加速了一场本就存在的解域化运动,之后的鲁滨逊剪掉胡子留起长发并和礼拜五一起玩耍都是一种生成运动的表现。换言之,鲁滨逊从人类文明秩序这一界域,从它赋予自己的主体性中逃逸了,他踏上了一条生成之路。
礼拜五与一头公山羊的故事值得被细细解读。小说中,经过殊死搏斗,礼拜五杀死了公山羊“昂多阿尔”。之后他把公山羊的肠线与它的头骨做成一架自然风琴放在乱石丛上,当风吹过的时候会发出天上的乐曲、唯一的声调“一个由不可胜数的组成成分组成的和弦”,他还把公山羊的皮绷上木框制成一个风筝,另一头连上钓线接入海水。如此一来,“海水”借助钓线被传输到了天空,大地上的声响借助琴弦也被导引到了天空,地上的动物昂多阿尔此刻在天空飞翔,原本被困在土地与海水的元素就这样被释放了出来。德勒兹更进一步地把“希望岛”当作大地(捕捉禁锢元素)和天空(元素的自由纯美状态)之间斗争的临界点,希望岛也像鲁滨逊那样摆脱了外在的形式并复归为单纯的元素。
故事的最后,鲁滨逊化身”元素人“”太阳人”,看到一艘文明世界的大船驶入希望岛。这艘船代表了一种他已经不再适应的生活,嘈杂慌张。他选择留下,和希望岛,和自己在一起。但是礼拜五选择上船,这让我想起了卡夫卡的短篇《科学院报告》,一只猿猴被训练成文明人,但训练它的老师却纷纷进了精神病院。最后,小男孩的留下应当被视作一个隐喻,就像图尔尼埃的另一部小说《桤木王》带领主人公突出重围的犹太小孩。如果说鲁滨逊是被动地脱离人类文明,那么小男孩则是主动地选择离开。不必有对现代文明弊端的深刻洞见,只要有自己的切身体验——船长的打骂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