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骑士团长》:向内看的人都要觉醒
真空是我的空气。
黑暗是我的朋友。
——村上春树《刺杀骑兵团长》
有人说,这只是写一个男人,如何从情伤中自我疗愈的故事。
不,不,若这么看,那真是把村上看的太肤浅了。
如果只是疗愈情伤,他大可不必刺杀什么东西,因为疗愈最需要的,其实是遗忘与温和的静养。
妻子离开,终究都只是个契机,是一个打破他平静生活的石子,一个导火索而已,但这件事本身所牵动的,是一直潜藏在水底的怪兽,他始终知道,却不愿意去承认和直面的东西,借着这个机会,怪兽逐渐浮出了水面。
那只怪兽,才是他真正要刺杀的目标。
1、怪兽是什么?
那怪兽是什么呢?我想,是一切干扰他成为自己的东西。
许多作家,在成名之后就写不出好作品了。名声与其说是成就他,不如说是毁灭他。他开始不得不受着人群的注视,承受着期待,也承受着毁谤。他开始不得不写,被外力推动着写,却什么也写不出来了。
但一个作家,必定懂得,他真正的力量,他赖以成为他自己的那个东西,始终是来自于内心啊,必须是内心那一点悸动,痛苦,温柔的拨动,它小声的在心里说话,说的都是真话。
那是一种不求任何结果的,纯粹而热烈的倾诉欲,它是那么骄傲,羞怯,如同牡蛎打开自己的壳,一遇到拨弄或强行的翘拔,就再也别想打开。许多作家,就是在盛名的压力之下,彻底失去了它,失去了那个灵性的东西,从此只能言不由衷,写出的东西毫无力量,味同嚼蜡。
那给他力量的东西,如同一个高手内在的元神。当外界的干扰纷至沓来,他开始为钱而写,为政治正确而写,为读者的期待而写,他考虑的太多,也恐惧的太多,于是,再也不能凝聚自己的元神,就这样被一点点的分散掉,摧毁掉了。
村上春树太懂得这个道理,他深知那个核心微妙的所在,才是他之所以为他的泉源所在,那才是他最宝贵的立身之本。如果说多年来的写作生涯教会了他什么,那就是去必须坚持为自己而写,写自己真正想写的东西。
无论别人是否喜欢,评价如何,有没有好处,甚至会不会招致灾祸。它必须是真实的,自由的,纯净而不为任何外界力量所干扰的写作。
在《约翰.克里斯朵夫》中,奥里维曾这样说:“我们锲而不舍的抓着那一点精神,把从它那儿得到的光明,当做神圣的宝物一般储存在心中,竭尽心力保护它,不让狂风吹灭。“
”我们是孤独的,周围有许多异族散布出的乌烟瘴气,喋喋不休的评论,像一群苍蝇似的压在我们的思想上,留下可恶的蛆虫侵蚀我们的理智,污染我们的心灵。“
”我曾为此非常痛苦,但我现在安心了,我明白了我的力量,我只要等洪水退下去,那美丽细致的花岗石绝不会因之而剥落的,在洪水带来的污泥之下,我仍然可以摸到它。你看,东一处,西一处,已经有些岩石的峰尖透到水面上来了。”
书中的“我”正是在这样的困局中,努力寻找出路的画家。多年来,“我”已经轻车熟路,能够画出颇受市场欢迎的肖像画,取得不菲的酬劳。而“我”在内心却如此评价自己:“时不时觉得自己仿佛绘画界的高级娼妓,不觉之间,我已不再为自己画画了。类似胸中燃烧的火焰的什么,似乎正在从我身上消失,我正在一点点忘却以其热度温暖身体的感触。”
于是,他决定拒绝再为人画肖像画赚钱,而一头扎进深山中的画室,试图在那里重新找回内心创作的冲动,换言之,去画那最想画的东西。
然而一开始绝不是那么轻松的,从丢失自我到找回自我,从来是一段漫长而艰辛的旅程。在深山长久的孤寂中,一种想画点什么的心情在“我”身上逐渐聚敛成形,那是一种类似沉静的痛感。有东西在心中萌醒,如同云层深处孕育着闪电,但始终找不到端口,让其变成具象之物,画布之上,是一片雪白。
“长年累月,为了生计画肖像画,画的太久了,因此弱化了自己身上曾经有的天然性直觉,一如海岸的沙被波浪渐次掠走。总之,水流在某处拐去错误的方向,需要花些时间,我想。必须忍耐一下,必须把时间拉回自己这边。”
村上的自述中,这一种沉痛也确凿无疑的击中我。想起少女时代的自己,曾经是多么单纯的爱读书,爱写字,睡觉吃饭都捧着书,写满几个厚厚本子的故事与笔记,不为了让任何人看到,纯粹是自己高兴,像个孩子,乐此不疲的玩耍,没想过有何意义,有何回报。
但是逐渐的,因为你的文字,有人开始喜欢你,有人开始签约你,为你的写作支付报酬,也对你的写作提出意见,你的文字便不可能单纯了。
你不再着迷于记录下心头闪念的火光,而是首先想着,要先把接到的稿约写完。写作,开始变成责任,而不是玩耍。它变成一个成年人要去向世界证明自己的手段,而不是一个孩子,仅仅为了内心纯粹的好奇与快乐。
我知道,在这个过程中,我丢失了什么珍贵的东西,而我只是一个小作者,尚且如此,又何况村上春树,这样的作家,他要对抗的,他想坚持的,他要保护的,一定更为困难的多。
反观村上春树的作品,自他成名之后,虽然不能说每部都好,但几乎还是保持在相当水准之上的,我可以断定,他没有失去内心那个小小的火焰,那个说真话的东西。他是怎么做到的?
想起耶稣曾经教导他的门徒,该如何祈祷:“你们祷告的时候,不要站在会堂和十字路口上,故意叫人看见。要进你的内屋,关上门,祷告你在暗中的父。”
我想村上春树的秘诀,或许就在于,他坚持在心中留着一个密室,需要的时候,他毫不留情的关上门,独自待在里面。他很少接受采访,也几乎不看评论,他宁愿看向自己内心深处的风景,他相信那里有珍贵的财宝,有解答人生问题的最好的答案。
2、修行的意味
所以,我一直反复读他的书,要说有什么深深吸引我,那就是村上春树的小说里,总有浓厚的修行意味,这修行,并不是以什么宗教色彩的方式呈现的,没有念经,没有磕长头,或任何人们通常以为会和修行联系在一起的东西。
都没有,他讲述的唯有平凡:工作的艰难,爱欲的伤害, 亲人的牵绊,而这一切真实的构造出一个修行的场域,人在其中被推动着,被某条神秘的河流牵引着,在其中完成并明了自己的命运。这种修行,更加能触及我内心真实的经验,触动那些日日夜夜,明明灭灭,曾在心中燃过的火。
他的主人公总会有这样的自述:“我是过着极普通生活的人”,而这个日本男人,一生的兴趣所在,就是透过这些普通的面孔,看到他们心中的暗涌。
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人把村上春树定义为“小资读物”,他的作品里明明有很多严肃、现实的主题,他的小说在存在问题上的思考,在我看来比萨特的戏剧要来的更精彩,更深刻。
村上春树的小说里,有很多魔幻之处,不明所以的人,或许会误认为他在故弄玄虚。与其说村上有意植入魔幻元素,不如说他想要表达的那种东西,非用魔幻的方式不足以表达。
魔幻,只是人内心深处抽象迷宫的具象化,他把那个看不见的,人心中缠裹之处,那个幽深、孤寂,时而纯净,时而恐怖的奇幻之地变的可见了,而他总是用一个现实中的入口与之对接,不知不觉,就完成了从外向内的无缝切换。
他会用一些新奇的形式,有象征主义甚至魔幻现实的味道,但又不全篇如此,不会把自己搞的披披挂挂,琳琅满目,他到底还是个摩羯座日本人,文章的底子始终是简朴干净的,魔幻元素只是简练的使用,作为作品的点睛。
就像一个懂得搭配的高手,全身缟素,只擦一支艳色唇膏,或只在胸前坠一枚红宝石,越发显得那些色彩奇挑而夺目。他也不像通常的“严肃文学”作家那样,摆出一副晦涩的面孔,不留情面的展示灵魂和社会的大范围溃烂。
他的语言是那么简单,节奏轻盈,谁都读的懂,其中有很多生活细节,包括喝什么酒,听什么爵士乐,大概也正是这些表层的符号,让人们把他误读为了一个“小资作家”。
他的故事,通常都只从一个平凡人物的平凡处境出发,比如失业,离婚,切口通常不大,就像一个经验老道的大夫,只用微创激光在生活的表皮上打开一个小口,但是他的刀触却会沿着伤口一直深入下去,耐心的走下去,精准的抵达那个肿瘤,然后极细心的分辨出缠绕它的血管和神经,再把肿瘤割除、止血,缝合。
读完他的长篇,总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好像被麻醉了又醒来,一台手术已经成功的做完了。没见到血肉横飞,没有嘶吼也没有批判,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但你却能很清楚的感觉到,体内的某个沉重的东西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手术是极漫长的,令人疲倦,非有极大的耐心和专注力无法完成,就像跑马拉松一样,唯靠着心头那一丝信念的支撑。他写长篇,和跑马拉松本质上是同一件事,他需要写,也需要跑,来让自己变得更坚固,更干净。
如同闭关修炼,一次次潜入他小说中的枯井、密室、深海……他进入了另一个次元,从而远离了这个世界,得以把一些不断缠在身上却不需要的东西甩在背后:惰性、软弱、脂肪、人群的评论,贪欲和恐惧、缠绕心灵的幻象……以此来维持头脑和身体的清明。
3、个人主义的极致
村上春树在《没有标记的噩梦》中,曾经谈过自己是如何写出一个故事的:
“故事,不是逻辑,不是伦理也不是哲学。那是你持续做的梦。你可能没有意识到,但你是在不间断的梦见那个“故事”的,一如呼吸。但是,你必须拥有固有的自我这个东西,才能制造出固有的故事,如同车必须有发动机才能制造出来。”
“如同你没有身体,就不会有影子一样,如果你把自我转让给了别人,你的自我一旦与他人的自我同化,你的故事,也必将同化于他人的自我所产生出的滚滚故事潮流之中。”
“我写的究竟是怎样的故事呢?没必要是洗练而复杂的高档物语,也无需文学韵味,莫若说,粗糙而单纯的更好。”
而在这个故事里,《刺杀骑兵团长》的这幅画中,刺杀者是拜伦。村上为什么特别挑上拜伦呢?我想,正是因为拜伦的身上,凝聚着无可撼动的个人意志。
木心先生曾说:“拜伦的诗,尼采的哲学,在我看来是如何的乳气,生的龙,活的虎,事事认真,处处不买账。人类文化至今,最强音是拜伦,反对权威,崇尚自由,绝对的个人自由。真挚磅礴的热情,独立不羁的精神,自古以来,每个时代都应以这样的性格,最为可贵。”
拜伦,是个人主义的极致。
所以我相信,村上春树在内心深处,是信仰这种生机勃勃的个人主义的,他一定也同意尼采的超人哲学,相信人类是可以进化成更强壮,更纯粹的物种,当然这种进化是从灵魂开始,然后统摄身体的。
所以不管是他的写作,他的生活,都展现出惊人的自制力,他在全心全意的锻造自己,不断接近心目中那个完美的理想型。
只不过,他把这种哲学表达的如此低调,如此谦逊,而不是如尼采一般振聋发聩的怒吼。他不喊也不叫,只是静静的实践,试图用各种方式,在生活中用各种途径去抵达。
尼采曾说:“人类之伟大处,正在它是一座桥而不是一個目的。”,超人在乎的是过程的痛快,而不是结果的完美。超人必当有不惧怕改变生存方式的勇气,他明白,有某种东西,只有他能创造,他能表达,他也自我觉察出这一点。
于是,他便朝着那个核心的东西,以充满自信的步伐,勇往直前。如同小说的“我”,默默倾听着内心创作的冲动,把它竭力捕捉到画布之上,兴之所至,挥笔疾书,到了某个时刻,画会自己告诉你,我已经完成了。
就算没有完成,也是完成了。
超人们,是各不相同的。有些如拜伦,是谪仙,骄傲不羁,无论世界如何泥泞,他自轻盈的飞升,连一个解释也不会给你们。而有些如尼采,是斗士,是射日的后羿,他为众生哭泣,他点起烈火焚烧这个肮脏的,犹如奥格阿斯牛棚的世界。
而有些如村上,是修士,是隐居者,他最剧烈的斗争永远不是和外界,而是和自己,他逼视自己内心的黑暗,极有耐性的与之相处,一日又一日,一步又一步,静静潜伏在黑暗之中,如同隐忍的猎人,只等猎物出现的那一刻,一击即中。
4、向内看的人都要觉醒
荣格曾有言:“向外看的都在做梦,而向内看的人都要觉醒”,村上无疑是一个长久向内观看的作者,一个孜孜不倦凝视内心深渊的作者,他内心的风景是如此奇特,是不停变幻,值得一再探索,一再书写的所在。
最后,我想到佩索阿在《惶然录》里写到的那段话,用来形容村上的世界,再合适不过了:
“我对世界七大洲的任何地方,既没有兴趣,也没有真正去看过。我游历我自己的第八大洲。有些人航游了每一个大洋,但很少航游他自己的单调。”
“我的航程,比所有人的都要遥远。我见过的高山多于地球上所有存在的高山。我走过的城市,多于已经建立起来的城市。我渡过的大河,在一个不可能的世界里奔流不息,在我沉思的凝视下,确凿无疑的奔流。”
“我访问的国家里,我是统治那里的国王,是生活在那里的人民以及他们的习俗,是那些人民及其民族的整个历史。我看见的那些风景和那些建筑,都是上帝用我想象的材料创造出来的。“
”而我,就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