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邻人
小镇邻人
嵇心
《圣经》上告诫:“要爱自己的邻人,像爱自己一样。”而齐泽克辛辣地指出:在很多情况下,对某些人来说,唯一真正的邻居,是一个死了的邻居。 杨·T.罗格斯的《邻人》一书,揭示了一段惨痛的历史:1941年夏季,一个人口不足3000的波兰小镇,犹太群体1600人一天之内几乎被灭绝,下毒手的不是德国纳粹,而是他们曾长期和睦共处比邻而居的波兰人。 耶德瓦布内本是个宁静祥和的小镇,犹太人在此扎根了数百年,占镇总人口的多数。平时邻里之间相安无事,犹太人从事各种职业,在当地生活里显得不可或缺。很长时间里,即便在大大小小的反犹主义潮流兴起时,耶德瓦布内的犹太人也过得很安定。偶尔有小冲突,也迅速就被平息,小镇居民的生活随即重回宁静。这里的秩序一直被镇上的宗教领袖与行政官员共同维持得很好。倘若时势不突然改变,美好的日子或许会永远持续下去。二战的到来,扭转了这一切。谁也不会想到,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会在小镇爆发。
苏德开战后,因为苏联败退,原本属于苏联势力范围的耶德瓦布内,改由德国占领。德国军队开进耶德瓦布内,当地波兰人夹道欢迎。德国人的到来,对犹太人意味着灾难。纳粹宣传的种族主义政策,已有一段时日,耶德瓦布内的波兰人自然也心知肚明。罪恶的念头开始蠢蠢欲动,逐渐炽热起来。 最初是耶德瓦布内周边城镇的某些暴徒对犹太人肆意行凶,许多犹太人被棍棒活活打死,或者被驱逐至沼泽溺毙。这种暴虐的狂潮也逐渐席卷耶德瓦布内。显然,零零星星的殴打虐杀,在他们看来效率过低,大概只能让自己“过过瘾”,却不能迅速解决问题。耶德瓦布内镇政府决定有组织有计划地屠杀犹太人。在短暂地随意行凶后,他们商量把一千多名犹太人全部赶往一个谷仓,然后在仓库浇上煤油,再放一把火。瞬间,凄厉的惨叫声震天,烧焦的皮肉味刺鼻,惨状犹如地狱,令人心惊胆寒。而一千多名犹太人里,不论老幼妇孺,几乎无一幸免。 耶德瓦布内的犹太种族大屠杀一直迷雾重重。很长时间,波兰当地政府对此讳莫如深,把罪行全算在德国人账上。杨·T.罗格斯透过剖析各种材料,尤其是战后犹太幸存者的诉讼材料,以及一些亲历者的回忆,揭开了紧裹在此桩公案里的黑幕:耶德瓦布内灭绝犹太人的不是德国纳粹,而是普通的波兰平民,他们不仅是苏德二强治下的受害者,也是罪恶滔天的刽子手。罗格斯发现,尽管有犹太幸存者兴师问罪,却极少杀人者受到了真正应有的严厉惩罚。战后政府也有意掩盖这桩令人发指的罪行,并未公正地予以审判。 杨·T.罗格斯的《邻人》指出,更过分的是,战后耶德瓦布内树立的两块战争纪念碑对此问题从未直面过:不是撒弥天大谎,认为1600多犹太人的死亡是德国纳粹犯下的血债;就是刻意回避,只把波兰人承认为战争死难者,而根本不替死去的犹太人留下任何位置。此种状况,直到2000年才真正改变。这一年,《邻人》被译成波兰语出版,相关纪录片的播出及一些文章发表,在这些充满有力的历史证言的作品面前,耶德瓦布内人无法再说谎。他们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前辈曾屠杀一千多犹太人的阴暗历史。 波兰人为何那么积极屠杀他们的犹太邻人?是什么让他们变成如此嗜血? 也许确凿具体的原因已难以考证,只能利用历史材料进行推测。欧洲大陆基督教世界对犹太人的仇视已经持续了一千多年,早已根深蒂固,这种情绪潜伏在欧洲人内心深处,像沉睡的种子,时机一成熟,便破土而出。这种宗教文化的敌对,当然是重要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战争到来,尤其是德国纳粹的占领,对社会制度的毁灭性影响:一种稳健的制度已土崩瓦解,不足以庇护所有人,相反激起种族主义情绪狂暴发作。社会被权力扭曲后,人的心理也被扭曲,仇恨极其容易被激发。更现实的是,对犹太邻居财富的觊觎已久,暴徒们正好趁乱世攫取掠夺。耶德瓦布内犹太人的房屋和其他财物,很多就是由屠戮者“继承”。
从另一个方面说,在苏联和纳粹德国相继统治下,波兰人倍感耻辱却无能为力,怨恨的情绪一直积压在心底却无处发泄。随着纳粹德国的种族主义宣传,更弱小更不被待见的犹太人成为波兰人情绪发泄的对象,这种心理就像不少人儿时受了父母批评或遭他人欺辱,只得把气撒在无辜的小动物身上。
我们又如何看待这些杀人者最后极少被战后政府严厉审判?
关于纳粹合作者的动机及战后审判的问题,尤其是涉及海德格尔、施米特、塞利纳等各领域巨匠大师,成为二战历史研究的热门问题。从当事人的自我辩护,以及批评者的分析来看,合作的原因不外乎被迫或投机。他们要么是受胁迫,迫不得已地合作;要么是把合作看成登上时代舞台的机会,做一次赌注极大的政治投机。施米特这位所谓的“桂冠法学家”,曾为通敌者做过一次雄辩的辩护。他的立论基础是:那更高尚更正义且超越某个具体国家的法律,在无力保障生活在邪恶法律下的人的情况下,却要求人遵从更高的法,进而反抗直接的管辖法律,这种反抗会给反抗者带来可怕后果,这分明是一种苛求。因此他认为那些受胁迫与纳粹合作的人,不能被严厉惩罚,否则有失公允。
显而易见,耶德瓦布内灭绝犹太人的波兰人,不属于受胁迫而合作者。他们更多的是“自愿杀人者”,是一群无耻的投机分子,行径类似于谋财害命的强盗。
政治无法离开对记忆的提取、保存、改写与宣扬。集体记忆能够凝聚共同体,为政治寻找心理支持,成为其权力合法性的来源。波兰人杀害犹太人的真相,杨·T.罗格斯认为很多人并非一无所知,而是无法面对阴暗的过去,而刻意掩藏,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罪恶。波兰当局宁愿被外界视为二战的受害者,而非帮凶。杨·T.罗格斯特别尖锐地指出:“战后,在共产党接管波兰的过程中,它在地方上的天然盟友,就是在德国侵占期间通敌的那些人”。即便战后很长一段时间,在众多同胞行凶时,少数善良的波兰人却因挺身救助犹太人,被许多人诅咒,不得不到处搬家。因为当行凶者仍逍遥法外时,曾见证过他们行凶的人,对他们成了一道障碍,令他们如鲠在喉。在集体氛围的压力下,救人者反而要感到羞耻,似乎背叛了民族共同体,成为人人喊打的告密者和异类。杨·T.罗格斯认为,纳粹等极权主义的罪恶,除了直接的凶残行径,更多的是败坏了普通人的道德感,令人变成得更冷酷。简而言之,极权主义极其容易让人变得不再像人,变成野兽,或木头。
杨·T.罗格斯的《邻人》虽然短小,却客观可信,撬动的是对历史的陈见。他展现的真相骇人听闻,使人无法平静,在其逻辑严密的文笔下,弥漫着他对历史与人性困境的反思。因此,《邻人》不只是提供了关于战时历史的一项精彩研究,更是提供了一份警惕种族主义和极权主义的警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