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唤金刚
盲人们被告知,无论他们摸到的是长矛、扇子、柱子,他们摸到的其实全都是大象。盲人们不再试图勾画出大象的全貌,因为真理不再是“一”,而变成了“多”。社会科学与人文学科界的诸多爱因斯坦们说:没有原则的人有福了,因为世界是多元的。
托马斯·库恩(Thomas Kuhn)所提出的“范式”(paradigm)概念,不仅适用于科学领域,也同样适用于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领域。库恩对“范式”所下的定义是:“在一定时期内,可以向研究者群体提供的典范性问题及解法的普遍公认的科学业绩。”严格定义上的“范式”,是指对当下科学研究起着先导作用的具体化方针;宽泛理解中的“范式”,则是指一定时期内居于主导地位的“思维框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思维框架更可能是“思维定势”,既有真理成分,也有偏见、成见的成分。
整个20世纪,影响最大的范式当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就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而言,相对论首先体现在能指和所指的关系上,由此开始了著名的语言学转向。语言学转向的后果之一是大家齐齐步入阐释学的天下,“真理”逐渐让位于“方法”。按照时下大热的法国哲学家保罗·利科(Paul Ricoeur)的说法:对于文本有两种解读方式,一种是高度语境化(hypercontextaulisation)的解读方式,另一种是去语境化(decontextaulisation)的解读方式。前者力图从作者所处的具体社会语境中理解文本,尽可能将文本还原成作者的言说,从而领会作者的本意;后者则倾向于从解读者自身的问题关怀出发,从文本中发现可以运用于其他社会语境的思想资源。如果说前者倾向于“原意”,后者则倾向于“阐发”。更进一步说,两种解读方式是由解读者的个人立场所决定的,文本问题也就成了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的问题。
据说,根据精神病学家的诊断,老王子哈姆莱特患的是“丧志症”,也就是面对选择丧失意志、无从判断。这种病人面对选择、哪怕这选择是在牛奶与茶之间,也会大汗淋漓——to be or not bo be,的确是个问题。现在好了,我们有奶茶,一切都不再黑白分明,一切都混沌一片,一切都皆大欢喜。虽然我们都患有丧志症,但是我们不用像哈姆莱特老兄那么痛苦,因为在相对主义的挡箭牌下面,我们是安全的、政治正确的、好心肠的人道主义者。“因为慈悲,所以懂得”,或者“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我们全都理解,我们全都原谅,我们全都宽容。我们只记住了菩萨应该低眉,我们忘记了金刚可以怒目。
正是因此,有必要重读《文学与美国的大学》。这不仅仅是一部谈论大学的书,更是一部谈论原则的书。欧文·白璧德(Irving Babbitt)勇敢地区分了“人文主义”和“人道主义”,进而提出了“新人文主义”的命题。在白璧德看来,“人文主义”的拉丁词源意味着“信条与纪律”,相对于人道主义者,人文主义者坚持“同情”需要用“判断”加以训练和调节,因此真正的人文主义者在“同情”与“选择”之间保持着“正确的平衡”。针对“一”(the One)与“多”(the Many)的问题,柏拉图曾说:“如果有人能使一与多相结合,我将追随他的脚步,如同我追随神的脚步”。白璧德指出:极端的多元论(pluralism)与极端的一元论(monism)都是人文主义者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而白璧德所提倡的,一言以蔽之:中庸之道。
但凡知道白璧德与学衡派之关系的人,都会承认这在当时就是个“新主义老问题”,现在更是个“老主义老问题”了。然而,知易行难。在当下,难免有矫枉而过正、甚至矫枉必须过正的情形。但是无论如何,再沉迷于虚幻的菩萨境界,恐怕我们都要直堕无间地狱了。于是,且让我们呼唤金刚,大智大勇大无畏的金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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