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无痕，霸王别姬

这世间有很多俗语和古话，正如小说开头的第一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但这却是一个关于“戏子”和“婊子”用此生此世的全部付出，践行了对爱情的忠贞不渝的故事。 程蝶衣就是小豆子，小豆子就是程蝶衣。他喜欢的是师兄小石头，是自小为他负芒披苇，于众之围难处解他危机，助他岁月良稳的小石头。不论他后来被赋予新的名字——段小楼还是任何别的一切冠于他的名号，蝶衣从无所管谓，他只喊他“师兄”，他永是他心中的小石头，他愿他永是那个小石头。 程蝶衣是清傲的心性，认真，细腻，执着。他是一个戏痴，除了小楼，他便只有戏。舞台上是戏，舞台下是戏，“霸王别姬”是戏，“贵妃醉酒”亦是戏。 日久天长的，自然而然地，一份纯粹的爱是可以这样诞生的。“虞姬”的眼眸中，真真的滋生出了对于“霸王”的绵绵长情。 直至师兄有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他为了那女人甚至甘愿“归田卸甲”。 在台上无数次别过爱痛之人后，现实生活中的隐忍和按捺又让蝶衣一次又一次远离师兄的命运轨迹。他祈盼着、妒忌着，什么时候能再与小楼心灵默契相通，这份稀罕，最后却只有落到戏文里去了。 好在还有戏可唱。 这片土地，这厢人心，中国人在无尽循环的践踏中苟活着，蝶衣也在痛苦与珍惜中小心演绎着“霸王别姬”。 歹说，他还是那个“霸王”，他也还能做他的“虞姬”，戏还在继续走着，中间不是没有波折，差点拆伙，也横亘着一个菊仙——已经成了小楼的妻，是蝶衣客气而见外的女人，是他与小楼“感情”腐烂的源头。 小情不止，尚有国恨。中国和中国人的前路，都岌岌可危。 芸芸众生与国家的命运紧紧牵连，犹如风暴中心众人脚踩着一只漏水的破旧木船，战战兢兢的有，顶天立地的有，醉生梦死的有，偷渡他船的也有。 一波未平一波再起。“北洋、民国、日治、国共内战、解放、土改、抗美援朝、三反、五反、整风、反右、三年自然灾害……到了文革，中国死了多少人？中国人是世上最蠢、最苦，又最福悭缘薄的民族。”在几经时代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合的锻造后，中国虽然还是中国，却又不似那个中国。 一把古剑，锋利的很，漂亮的很，剑柄上那黄色的穗儿，直晃进了“虞姬”的生命里。只一剑，中在当年，而后便贯穿了蝶衣与小楼的整个人生，同时也映照着中国在这段动荡年代中的巨变。 或许，又都是那把剑的错。 如果儿时在厂甸 ，他们没有看到那把剑，他不曾许下攒钱买剑赠与师兄的承诺，往后的他还会那么执着吗？如果不是为了那把剑，后来的蝶衣也不会那么轻易的将一夜惊梦赔与袁四爷；如果不是为了那把剑，那把让人疯魔的剑，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上，在红卫兵声势浩大如蝗虫般的劫流中，他不会生生被逼迫着换作了另一个狂乱的人，间接的逼死了菊仙，连师兄也辨不清他了，谁也不认识那时候的程蝶衣，他如惧兽，在这场“火焰”的中心愤嚎着，直至在极怒的爆发中悄然“死”去。 又都不是。 剑是他的寄托，是份珍重，他爱的永远是他的师兄。 这不是剑的错…… 他对旧日的美好怀念全赋予在这剑上，如今谁也不可以夺走，菊仙更不能，他愿意揭发，他要揭发，在红卫兵的面前，在一双双疯狂欣喜布满血丝的眼睛面前，他不能输给那个“婊子”。 这份孤独又无所念及的爱，卑微极了，却容不得丝毫践踏。 剑，是程蝶衣的底线。 陪同那个时代亡去的菊仙，她只是彼时微小的一抹缩影。 那一天，是她生命中又一个美丽的日子，她穿着成亲时的大红嫁衣，画着一如当年媚丽的妆，脑袋在那一天被红卫兵连发带血的剃成了阴阳头，在另一边静静地，静静地插着一只花，只是她双脚悬在小楼的头顶，漂浮着，了无生气，黑暗的屋里，永远不会再有光了。 蝶衣依旧不可逃，尽管他揭发了，他还是不可逃，他被欺骗了，他也糊涂了，这世间的一切生命本就不可逃。他的剑还是被践踏了。 末了，他与小楼同时被下放，上不同的两辆车，走不同的两个方向，一个往荒北，上酒泉；一个去南蛮，到福州。 蝶衣最后见到一个失了神的身影，短暂的停顿，他没有叫出口。 至此，“虞姬”与“霸王”的感情终于还是走向了末路。 真正错的到底在谁呢？ 在那个十年动荡的年代里，一个巨大的阴谋笼罩在这个伤痕累累的东方古国的上方，逼迫的与被逼迫的，都很难活出真实的自己。这是一个谎言，所有人都在被欺骗，所有人都流失了这其间宝贵的生命，死者死去，生者如孤魂。一些人背负着罪孽，一些人在无奈中选择了淡漠，一些人是永远不会再睁开双眼了。 小楼再见蝶衣，是在香港。那时的蝶衣已是“北京京剧团”的艺术指导，他断了小指，也结了婚，他浑身苍老，小楼差点认不出他，但他脖上的伤痕还在，他眉棱的旧疤也显眼，二人凭这些任岁月流逝也不可更改的标志认出了彼此。 蝶衣惊诧于这场意料之外的重逢，在命运巨大齿轮的推动下，他们还能相遇，他心里又默然念着，他还想当他的虞姬……一切还能回去吗？不，戏唱完了，自己该醒了，一切注定已无法回去。世界在变，能变更好吗？谁也无法给出答案。 两个老头儿，就这样，想念着，远去着……该走的终究得走，留下的仍然会继续留下，那段年轻时的美好，已经与现在的他们渐渐无关。 女人对男人的爱情，男人对男人的爱情，放在百年动荡的中国，以“九流”的职业身份，个人的微小之爱，一并搁置在革命的洪流中滔炼。这样的一些人物，这样的一个世界，最终熔聚成这么一个故事。此情已成往事，戏子真成了“戏子”，真的，伪的，都是，都不是。时光中的剪影，穿梭在戏里戏外的其实都是人生，爱也好，恨也罢，没有什么，是时间淡化不了的。 洪流未可断绝，推动着新生的我们继续前进。这是此时的时代，亦是彼时的时代，是站在此时瞧着彼时戏的人，亦是彼时将被写入此时戏的角儿，究竟是身处戏里还是戏外，谁又真的分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