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里奥尼的共情与作家的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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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赎罪》这部小说最令人称叹的是结尾,它出人意料,给人震撼,并升华了前文。读到结尾之前,我认为这篇小说尽管有可取之处但仍是略显平庸。它不过是一个有情人遭受磨难,一方蒙冤入狱另一方痴心相守,而最终跨过重重障碍终成眷属的故事,很俗套。其中女主人公塞西莉亚与家人的毅然决裂,在每封信结尾处“你要回来,我会等你”的告白尽管浪漫,却因为过于“戏剧化”,过于“理想”而显得缺少真正撼动人心的说服力。而第二部中罗比在行军途中认识到了战争降之于每个人头上的罪孽永远无法洗去,而与这彻底改变了他整个人生的罪孽相比,他身上那个虚假的罪名即使洗清了也无济于事,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西的爱情尽管支撑着他活下来,可是已经无力再给予他力量使他回到最初的天真状态,回到只有善、爱和甜蜜的单纯中去。在读到罗比感到塞西莉亚的名字变得陌生,她的爱变得陌生,而他只想原路返回将树上男孩的尸体取下安葬的部分时,整本书似乎有了那种深刻的“真实”。但这种真实又被第三部中的罗比回到英国,在那间出租屋中和西忘情地拥吻消解掉了。至此,这本书都还无法真正打动我。
可是直到结尾,我才明白这是一本关于小说的小说,而真正的主人公与作者是那个把现实与文学混作一谈,处处做作自怜追求可笑的戏剧性的小女孩布里奥尼,这本书是她的赎罪。真正的爱情故事是她并没有写出来的部分,我们无法得知罗比和塞西莉亚真正的痛苦,他们的一切都已经被战争和本不属于他们的罪孽掩埋了,而布里奥尼连走到那间出租屋中接受拷问并感到羞辱的机会也没有,一切早已成了事实,她必须带着自己的罪度过一生。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个虚构的世界中让他们终成眷属,这是她最大的善良,她永远怀念他们的爱情。也正是这个时候我才真正被打动,我与布里奥尼一样怀念他们的爱情,而整本书最美的部分也在此时才凸显出来——那个波光粼粼的喷泉,那双想抚平波纹的手,那个橘红色余辉中的桥和送错的信,那个粗鲁却饱含无法掩饰的爱意的字眼,那个昏暗的藏书室,那两个紧紧相拥的人,他们四目相对感到彼此既熟悉又陌生,他们要与从前告别变成两个全新的陌生人,他们感到不认识对方,他们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表达这种变化,他们处于一种混沌的边缘,整个世界都像不存在而他们甚至说不清爱的是谁。这是对爱情最浪漫的表达,他们的无言,他们对那个早被种种海誓山盟玷污了的三个字简单的重复,他们早已紧密相依的两颗心,因而不惧怕任何令人畏惧的陌生。
而这个结局在出人意料的同时却又合情合理。因为前文已多次在故事间探讨写作的问题,并详细刻画了布里奥尼自我意识的萌生与这份自我意识对其写作观念转变的重大影响。而她也从民间故事的模式化叙事中抽身出来决心以现实真正的逻辑去讲述,决心深入每个人的内心展现善恶黑白模糊不分的状态,展现人的意识与潜意识。第三部中的退稿信又一次证明了这一点,肯定了布里奥尼创作成熟现代小说的能力,并为她指出了新的创作方向——这一方向正与第一部份的手法相同。这些伏笔既使得结尾变得顺理成章,同时又升华了本书的意义,使得赎罪的主题凸显出来。试想如布里奥尼这样一个全身心投入创作之中,把现实世界仅仅当作写作的素材,把一个个活生生个体的切肤之痛当做虚构世界的一个触动人心的情节,把自己的日常生活也矫饰的如同造作的戏剧场景的那样自恋又愚蠢的创作天才最终肯放下对艺术完美的执着,写就一个几乎不合常理的大团圆结局,只为了让那对因自己而走入悲剧的恋人能够终成眷属——哪怕是在一个虚构的世界。令我感动的不仅是罗比与西的爱情,也是布里奥尼的成长,她真正拥有了共情的能力,真正懂得现实比“艺术”更为重要,这一切是她的赎罪,也是一位作家的赎罪。
而这一切真正的幕后主使麦克尤恩,仅仅利用一个惊人的结尾便极大拓展了小说的容量,真正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读者直到最后一刻才得知罗比与塞西莉亚并非小说的主角,他们仅仅是主角布里奥尼笔下的人物,是虚构中的虚构,而这个改头换面的故事背后的真实却留在读者的心中。他们的悲剧不必写出已令人心碎,他们的痛苦和挣扎将越过平淡的语言文字而直击读者内心,诱发最悲痛的想象,通过文学上的双重否定而具有了肯定的真实。而隐藏在整个故事背后的布里奥尼在对自身形象的深刻解剖中也最终完成赎罪,取得了读者最大程度的原谅,因为她最终理解并告诉了我们这样的道理:人类真正纯洁伟大的感情要比艺术更加高尚,不了解与尊重人类的情感才是对艺术的玷污。而麦克尤恩则在此时悄然抽身,使人忘记正是他的艺术与技巧创造出了这样纯洁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