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
如果说上述旨在文字简化,就错了,文字简化只是阶段,最终目的在文字拼音化。钱玄同认为传统汉字“和现代世界文化格不相入”,主张“学校从教字起直到研究最高深的学术,都应该采用拼音新字,而研究固有的汉字,则只为看古书之用”。瞿秋白则认为白话文运动不彻底:“要写真正的白话文,要能够建立真正的现代中国文,就一定要破除汉字采用罗马字母。” 1950年,毛泽东说过:“拼音文字是较便利的一种文字形式。汉字太繁难,目前只作简化改革,将来总有一天要作根本改革的。”1957年,吴玉章领导的文改会曾拟定《汉语拼音文字方案》上报国务院。上世纪初对于中文罗马字母化,赵元任曾作一篇《施氏食狮史》讽刺过。
我认为文字,中文字,只将它视为工具,是大错误。中文字一路发展到现在,本身早已经是一种积淀了,随着文化人类学的发展与发现,这种积淀是一笔财富,一个世界性的大资源。这一点,在大春的这本书里,体现得生动活泼,让我们和书中的两个小孩子一起窥视到中文字的丰富资源。一个煤矿,一个油田,一亩稻子,我们知道是资源,同样,中文字也是资源,不可废弃。简化字的提出和最终实行,说明我们的思维是狭窄的、线性的,是一种达尔文主义的世界观。将简体字视为先进工具,在电脑输入的今天,这个理由已经不存在,而且从脑科学的图形辨识实验中我们知道,区别大的形,易于辨识记忆,区别小,则易混淆。
一、“识荆”是:与人初次见面。二、“谷驹之叹”是:君王感叹错失任用贤人的机会。三、“宦情”是:1.做官的志趣、企图或意愿。3.官场的风气、情态。4.官吏间社交的景况。。四、“棨戟”〔qǐ jǐ〕是:1.官吏出行时就用兵器作为前导的仪仗,只是在显示拥有者的威仪而已。2.用木材制成,讲究的还披覆赤色或黑色的缯衣,并不具备杀伤力。3.康熙赐给王辅臣的“蟠龙豹尾枪”,可以视为一种特殊的“棨戟”。五、“水嘴”是:喜欢说闲话、漫无节制的人。六、“蚁绿”是:有浮沫的酒。七、“犹来无止”一语中的“犹”是:可能。八、“起复”是:1.官员遭父母丧,守制尚未期满而应召任职。2.明、清以后官常:父母丧满期后重行出来做官。4.恢复、康复。九、“荒信”是:未经证实的消息。十、“裂陕”是:1.周初周、召二公分陕而治,周公治陕以东,召公治陕以西。2.陕在今河南省。3.朝廷大员出任地方官长。
由于许多字还没能来得及被使用的人全面认识,用字的人往往便宜行事,想当然尔地以常用意义包揽成这个字的全面意义。多年前大陆某知名散文家闹了个“致仕”的笑话——他从字面上拆解这两个字,拼凑成“做官”或“求官”的意思——却不明白这个词里的“致”,是“归还”的意思,致仕,其实是把权柄、禄位归还给君王之意。这一点,辩无可辩,《春秋·公羊传·宣公元年》有说,《孟子·公孙丑下》亦有说。
你们留下了——给毕业班的学长和学姐 你们就要离开了/可是你们却留下了/你们留下了校园/留下了教室/留下了课桌椅和黑板/还有亲爱的老师/你们就要离开了/可是你们却留下了/你们留下了歌声/留下了笑声/留下了吵闹和读书声/还有离别的祝福
这就是“城狐社鼠”。表面上说,是借着权势为非作歹的官僚或贵戚,人们投鼠忌器,也就纵容无已。
“幸福”二字连用,恐怕是宋代以后的事,而且连用起来的意义,也远非近世对于愉悦、舒适、如意的生活或境遇的描述。最早使用“幸福”,应该是把“幸”字当“祈望”“盼想”的动词,所以《新唐书·卷一百八十一》说到唐宪宗迎佛骨于凤翔,奉纳于宫中,韩愈写《谏迎佛骨表》,皇帝气得差一点贬死韩愈,可是尽管祈福如此虔诚的皇帝也未能安享天年。史家说: “幸福而祸,无亦左乎!”意思就是,求福而得祸,实在是大大地悖拗人意呀!
考”的意义发展应该有先后之别。最初,这个字不过就是一个拄着拐棍儿的、披头散发的老人家的象形,《诗经·大雅·棫朴》里的“周王寿考”是也。到了《礼记》里,对于死去的父亲称“考”;在《书经》之中,以成就、成全、完成为“考”;大概也就是“完成”这个意义,征之于普遍人事经验,任何事物完成了,总得验看验看、省察省察。从这一义,大约才能转出刑讯鞫问的“考”,以及审核成绩的“考”。
孔子说:“那时候舜要把音乐教育普及于天下,就命令重黎推举了一个名叫‘夔’的平民。夔制定了基本音调,‘正六律,和五声,以通八风,而天下大服。’重黎又要举荐其他的人,舜却说:‘在音乐这个领域,有夔一个人就足够了。’所以说,‘夔一,足也’,不是‘夔,一足也。'”/经由不同的动机和书写,“夔一足”这个因无知而形成的语汇有了自己的意义和……“生命”! “夔”居然真的成了个一只脚的怪兽,在神话中呼风唤雨,光照夺目
我跟我家七岁和五岁的小朋友解说“作”和“做”这两个字的时候,是先告诉他们:这两个字都各有十几个意思,“作”的诸意之中有一个意思是“当作”,有一个意思是“作为”;而“做”的诸意之中有一个意思就是“作”。这是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这两个先后出现差了将近一两千年的字早就被相互误用、混用成一个字了。我们只能在个别习见的词汇里看见大家常见的用法,语言这事儿没治,就是多数的武断
“这个‘东西’的‘西’字,本来就是鸟巢。小鸟晚上要回窝睡觉了,叫作‘栖息’。‘栖息’这个意思,原先也写成‘西’,就是这个像鸟巢一样的字。可是这个字后来被表示方向的‘西’字借走了,只好加一个‘木’字偏旁,来表示‘小鸟回窝里睡觉’,还有‘回家’‘定居’这些意思。”
可以推测得知,在汉代,大约是最初使用“娃”这个字的时候,它的意思是“美女”,换言之,是形容成熟的女人。《汉书·扬雄传》引扬雄所写的《反离骚》:“资娵〔jū〕娃之珍髢〔dí〕兮,鬻〔yù〕九戎而索赖。”大约是最早的例子。到了唐人、宋人的笔下,这个字所显示的女子年龄明显地变小了,很多诗词里所呈现的“娃”是少女、小姑娘的代称。再过几百年,至于元、明以下的“娃”字常常随北方地方语之意以应用、流传,“娃”字的年龄降得更低,大约非指儿童、小孩子不可了。到了今天的俗语之中,除了亲昵的小名儿,“娃”字则往往多用于婴幼儿。
那些大声疾呼汉语文化没落,或是有鉴于国人普遍中文竞争力变差而忧心忡忡的人士要知道:不是只有那些晦涩、深奥的字句在孤寂中死亡,即使是寻常令人觉得熟眉熟眼的字,往往也在人们“妥善保存而不提拎出来摆布”的情况之下一分一寸地死去。残存而赖活的意义,使用者也往往只能任由其互相覆盖、渗透以及刻意误用的渲染。
翻案”是个生命还很新鲜的语词,明朝以后才出现的语汇,意思是刻意把大家熟悉、认可而且习以为常的话拆开来,从相反的方向去推演出不同的结论。
但是这株老栎树可不这么想,当天晚上就托梦给木匠,说:“你拿什么样的木材跟我比呢?那些柤〔zhā〕、梨、橘、柚之类长果实的树一旦等到果子熟了,大枝挨折,小枝挨扭,连这都是因为‘有点儿用处’而自苦一生,所以不能享尽天赋之寿。一切有用的东西不都是如此吗?我追求做到‘无用’已经很久了,好几次差一点儿还是叫人砍了,如今活下来,这就是大用!你这散人,还配谈什么散木呢?”木匠醒来,把这话跟徒弟说,也提到了他梦中的了悟:要求无用,但是又不能因其无用而轻易让人劈了当柴烧,那就得发展出一种虽然不堪实用、却能有一种使人愿意保全其生命的价值。在栎树而言,他的策略就是生长得非常巨大,大到令人敬畏、令人崇拜的地步,所以借由崇拜的仪式(祀社香火礼拜的活动)活了下来。
我在瑞典汉学家林西莉的《汉字的故事》里读到关于“獸(兽)”这个字的解释的时候,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字形左侧就是一个弹弓——中间是一条细长的皮索,两头系着圆形、大约等重的石球(“單[单]”这个字上方的两个“口”)。尤其是从一张表现石器时代人类猎鹿情景的绘图里,我们得以清楚地发现:先民如何甩抛掷索石、绊倒奔踶〔dì〕突窜的猎物。林西莉对于“單”(索石弹弓)的发现,让我想起三十年前第一次上文字学课的情形。
作为本来的字意,“舆”之为车、车厢、轿子这一类的东西必有所受、必有所载,用这个意象来譬喻大地承载一切,就生出“以天为盖、以地为舆”的意思来
浮白”就是饮茶。宋代喝茶与现代不同,茶叶先细研为粉,再加水并搅打至起泡,这些浮沫呈白色,所以称为“浮白”,显然没有罚饮之意。看来是这个语汇离开先秦两汉以后,用法上有了实质的变化,“浮者,罚也”的意思不见了。中古以后的人用此语,纯指畅饮、满饮而已。如此绕了一大圈,可以说我原先所言并没有错;不过,也可以说我一连犯了两个不用心的错。父亲还是笑着说:“你是该浮一大白,我陪着浮好了。”
“厌”字跟一个人吃饱喝足了之后,感到惬心满意、神情和悦的这么一个状态有关。
“璺(音‘问’)到底”实是“打破砂锅”的隐语。自从出现了“璺”这个字以后,它从来没有过别的意思,所指即是陶瓷玉瓦石骨一类器皿上出现的裂纹,在托名为扬雄所写的汉以前古地域词汇书《方言》里,有“器破而未离为之璺”,到了唐代的孔颖达注《尚书·洪范》的时候,还能明确说出:古人用烧灼龟甲的方式作占卜,解释占卜结果的依据,就是龟甲上能够出现五种“璺坼”的形状─“其璺坼形状有五种,是卜兆之常法也。”
打破砂锅璺到底”乃经验常识─砂锅质脆,一触即裂,这是一句不消多作解释的废话。但是作为一句歇后语,用“璺”以射同音字之“问”,加之还兼具打破砂锅的小小暴力,就显得问出一个究竟的坚决程度了
“商山四皓”是一个常见的典故。东园公、甪〔lù〕里先生、绮里季和夏黄公四位秦博士,原来都是那个好侮慢读书人的刘邦所不能罗致的名贤,长年隐居在商山之中。却因为张良的建言,由吕后“卑辞厚礼”的征聘,成为保护太子刘盈的羽翼之师。这是汉初政局初获稳定的一个关键。但是《玄怪录·巴邛人》的故事却用两颗大橘子讽刺了这四个老人的隐士面目:原来再孤高的隐者都还是能罗致到“局”中来逞一逞对博之势,并获取相当乐趣的。“橘(局)中之乐,不减商山”就是这样一个感叹。质言之:如果不是经常冒着被贬逐杀戮的危险(“但不得深根固蒂,为愚人摘下耳”)又有什么好隐的呢?
“让”是一种特权,也有修理人、责备人的意思。中国古人一旦说某甲“让”某乙,那一定就是说,某甲把某乙狠狠教训了一顿
詈就是骂,但是骂人不一定要凶、不一定要发怒、不一定要用表面上很坏的字眼。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个感叹,不徒然是个人年华老去、壮心未酬,等等,还是孔夫子个人生命情调的体现:无所依,无所住,无所固,无所求。
造字、用字本来就是武断的发明。“卡”曾经是个和“上石下山”“上石下水”这种“地域符号”一样冷僻而难解的字。可是作为关卡、卡口意义的“卡”只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作为卡片意义的“卡”,时间就更短了。
由下对上的尊崇,居然倒转成由上对下的纵恣,龙的变化真大,真不可测!
甲骨文的“國”字,就是“戈”下一个“口”所形成的字符,显示拥有一定武力的人民集合。从文字看,显然认定武器或武力是仅次于人民的第二项国家条件。
“临(臨)”字原初的意思——一个在高位上的人瞪大了眼睛,仔细审视在低位之众物(这里的众物当然也可以指人民)。一个“临”字,非但状述了这个动词使用的位置,也勾勒出环境的形势以及这登观的心情。
将生丝煮熟之后经过曝晒,让丝质变得柔软、洁白,这个过程叫作“练”,练出来的如果已经是织就的布帛成品,也可以叫作练。反复经过水煮、日晒的生缯〔zèng〕由黄转白,发出晶莹的光芒,老古人在这里生发了体物之情,以“练”字为反复操演、详熟或者是经历过诸般世事的洗礼之后,修成了洞明通达的见识和胸襟。
艺,甲骨文之形,是一个人作跪姿,手持树苗,正要栽植入土。这个在意义上包含了技术、成长、知识性和仪式性的字后来广泛地指称书籍(六经也称“六艺”),更用来作为士人以上阶级的共同教养——礼、乐、射、御、书、术,谓之“六艺”,还可以用来表达“法制”“条理”和“极致”的意思。科举极盛的几百年里,八股文叫“制艺”,那是官定的逻辑与美学范式。过去百余年间,这个字代表了文化专业的标准和高度。
“这是东汉时代一个叫祢衡的读书人的故事。祢衡是个有才气、有学问也非常自负的读书人,可是他早年的际遇很坎坷,没有遇上真正能欣赏他、任用他的人。当时的读书人要去求见大人物,找份差事,都得随身带着一张手写的大名片——”我随手比画了一个差不多A4纸张大小的方框,说,“可是祢衡老碰钉子,一张大名片一次又一次投递出去,却一次又一次给退回来,到最后,名片上写的字都给磨得看不见了,还是没有人愿意任用他。‘刺字漫灭’就是比喻人怀才不遇,时运不济的意思。
“儿童对任何人没有贡献,总是把家里弄得很乱,喜欢顶嘴,卫生习惯很差……”“那也是你们大人的责任,”张容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大人如果不交配,就不会有我们儿童了!”
“节(節)”的物性本意不难解,是指竹子生长到一定的长度就会有“约”——缠束。“节”字在中国人广泛的引申之下,确然有一个不断巩固的“公定”“公设”之意。
从根源上看,中国人的“喜”原本并不是描述个人情感或性向的字。这种愉悦的情感是被唤起的,是与他人共之而产生的,换言之,是“从众”的。
‘吹毛求疵’也是这么来的,长在头发里的小黑点儿本来不容易被人发现,可是你一定要挑刺儿、找麻烦,吹开了头发也要找着,这就是‘吹毛求疵’的来历了。”
讳”的本意原本是“不言”,不言什么呢?当然是人生最不能面对的结局。“讳”既是“不言”,“不讳”自然就是直言了。对于“不讳”这个词,我还是独钟“直言”之义。人生一切若能豁然开朗,敞亮向人,那是幸福的。
朕的原意是指细小的缝隙,引申为事物之征兆,应该是基于同音字相假借才使“朕”成为“我”的代称
甲骨文“玉”字像个上出头、下出尾的“王”。这是因为古人佩玉,大多不止佩一块,这样写,正是佩挂了一串玉石的侧视图,造字的原则是象形。
“戛”这个字,原本指的是一种长柄的矛,矛尖分叉,略同于戟。由于是兵器,也有“考击”“轻打”的意思。
“所以,”我跟张容说,“‘笨’从来不是说头脑不好,智商不足。它就是拿来轻视人没有‘用处’而已。那是中国人太讲究社会上的竞争、阶级上的进取,不相信没有用处的用处,不认同没有目的的目的,所以干脆把‘缺乏实际的功能’和我们最重视的‘智能’画上了等号,仿佛做一件不能有现实利益的事就意味着人的智能不足了。”
身为一个父亲,那些曾经被孩子问起“这是什么字?”或者“这个字怎么写?”的岁月,像青春小鸟一样一去不回来。我满心以为能够提供给孩子的许多配备还来不及分发,就退藏而深锁于库房了。老实说,我怀念那转瞬即逝的许多片刻,当孩子们基于对世界的好奇、基于对我的试探,或是基于对亲子关系的倚赖和耽溺,而愿意接受教养的时候,我还真是幸福得不知如何掌握。
既然耳朵还在,你总有机会送他们很多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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