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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寺》摘
1.耸立于绿荫之上的全是佛塔。最先迎来晨曦,最后送走タ阳。丽日当空之时,色彩瞬息万变。
2.本多被安置在曼谷最好的东方宾馆的一个漂亮房间里。从房间里可以眺望湄南河。天棚上的白色大电扇送着风。但是到了傍晚,还是去河边的庭院,尽情享受河风微微的凉气为宜。本多与来作夜晚向导的菱川一起品尝晚餐前的酒,同时听任菱川东拉西扯。他的手指连拿起一个匙子尚且嫌重,如此慵懒,而与菱川谈话,简直比拿这镀金的匙子还要沉重。
太阳向对岸的晓寺那边冉冉下沉。巨大的晚霞,映衬着两三座高塔的侧影,随心所欲地很狠地抓住了平坦的吞武里密林景致上面的广大空间。此时,绿色的密林像棉絮一般吸足了光线,于是映现出纯正的翠绿色。舢板来去,鸟鸦成群,蔷薇色的肮脏河水凝滞不动。
3.“艺术这东西,就是巨大的晚霞,是一个时代所有美好事物的燔祭。长期延续下来的白昼的理性,也被晚霞无意义的色彩的浪费所糟蹋。被认为永远持续的历史,也突然感到末日来临。美,挡在人们眼前,把人世间的一切作为变成徒劳。目睹那晚霞的辉煌,目睹火烧云疯狂的奔逸,“更美好的未来’之类的呓语也立刻黯然失色。眼前的现实就是切,空气里充满了色彩的毒素。什么开始了呢?什么也没有开始,只有完结。
那里什么本质的东西也没有。的确,夜有本质。那是宇宙的本质,是死和无机的存在。白昼也有本质,人世间的一切均属于白昼。
4.所谓晚霞的本质是根本没有的。它只是游戏,是一切形态、光和色的无目的的然而严肃的游戏。请看,那紫色的云。大自然极少有紫色的色彩盛宴。晚霞是对一切左右相称的蔑视;这种对于秩序的破坏,是与对更根本的东西的破坏息息相关的。如果把昼间的悠悠白云比做道德的高尚,那么道德是可以着色的吗?
艺术比任何事物都更早地预见、准备并且亲身实现每个时代的最大的末世观。在那里,对于美食与美酒、美形与美衣以及大凡那个时代的人所能想到的奢侈的研究已到了瓜熟蒂落的程度。这一切都期待着形式,期待着在暂短的时间里劫掠席卷一切人世间生活的形式。那不正是晚霞吗?而这是为了什么呢?其实,毫无目的。最微妙的东西,最为细枝末节的神经质的美的判断(我所指的是那一朵橙黄色云彩的边缘的难以名状的芳醇的曲线),与广阔天空的普遍性相关联。内里深处的东西生机勃勃地显露出来,并与表面性相结合的正是晚霞。
即晚霞在表现,表现是晚霞的唯一机能。人们的一点点羞耻、喜悦、愤怒、不快,变成天空那般规模的东西。人类从来看不见的内脏的色彩,靠这大手术满天展现而表面化。最细微的温柔和股勤,与世界苦°相结合,结果苦恼本身变成刹那间的快慰。人们在白昼死抱着的无数小理论,被卷入天空的感情大爆发和壮丽的感情放纵之中。人们看透了一切体系的无效。总之,它被表现出来了持续十几分钟…而后即告结束。
晚霞是迅速的,带有飞翔的性质。晚霞往往是这个世界的翅膀啊。就像只在为采蜜而振翅时才闪现出虹彩的蜂翼样,世界闪现出它的飞翔的可能性,晚霞之下的物象全都在陶醉和恍惚之中飞来飞去…而后坠地死亡。”
本多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菱川的谈话,一边眺望着,对岸地平线上留下一抹微光,天空暮色苍茫。
一切艺术都是晚霞?而那边是晓寺!
5.贝那勒斯是圣地中的圣地,是印度教徒们的耶路撒冷。奔流的恒河纳入湿婆神宝座所在的喜马拉雅山的雪水,在这个地方弯曲成绝妙的月牙形,其弯曲之处的西岸就是古名瓦腊纳西的贝那勒斯城。这是奉献给迦梨女神的丈夫湿婆的城市,乃是通向天国的主门。那里还是各地人们朝拜圣地的目标,是加入恒河的豆他帕帕、基尔那、亚穆纳、斯罗斯瓦提五条圣河汇合处。如果在那里沐浴,即可坐享来世至福。
6.河风停了,周围的空气淤滞着令人室息的暑气。而贝那勒斯也与其他地方同样,喧嚣替代了静寂,从阶梯浴场也不断传来人们的动静,叫声、孩子们的笑声和通经之声,浑然融成一体。不仅人是这样,瘦瘠的狗也紧跟着孩子们。在离火光较远的合阶一角,没入水中洗澡的水牛被赶牛人大声政喝着赶出水面,它们光润的黑脊背,一个接一个跳了上来。
当它们摇摇晃晃地登上台阶,湿淋淋的黑色肌肤像镜面似的反映着葬火。
火焰时而被白烟遮蔽,从烟的空隙里吐出火舌。被风吹上寺院露台的白烟,像活物一般在黑暗的殿堂里翻卷着。这个阶梯浴场是净化的极点,是对万物不加隐藏的印度式露天火葬场。这火葬场其状可憎,令人作呕,正像贝那勒斯一切被认为神圣而清净之物无不面目可憎一样。这里,无疑是今世的尽头。
7.为复归“四大”的净化那样缓慢,而拂逆的人的肉体,死后尚要留下无用的芳醇…在火焰中,红色的布展开了,光润的东西蠕动着,黑色粉末与火花一同飞扬,隔着火焰闪光不断,似乎正有所生成。有时忽然轰的一声,薪柴倒塌,火势减弱,而一经焚尸人予以添补,便又腾地升起高大的火焰,火舌几乎要将寺院的露台吞去。
这里没有悲哀,似是无情的东西都是喜悦。人们不仅相信轮回转生,而且认为这是与水田育稻、果树结果等同的司空见惯的自然景况。就像收获、耕耘需要人手,轮回转生也需要多少帮手,可以说人就是交替地为做自然的帮手而生的。
8.晨光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转眼间沐浴合阶的情景有了轮廓和色彩,女人们的纱丽的颜色,那肤色、鲜花、白发、疥癣、黄铜圣具……宛如开始发出彩色的呐喊。忧郁的朝云徐徐变形,让位于扩散的光线。平林之上终于冒出旭日鲜红的尖端时,与本多摩肩接踵互相拥挤的群众,一齐发出虔敬的叹息,就地屈膝而跪者亦有之。
半身入水的人们,或合掌,或伸开双手,礼拜略显全圆的红太阳。紫磨金般的水波之上,那些人的半身影,伸长到台阶上人们的脚前。人们皆大欢喜地向着对岸的太阳,在此期间,人们似乎被看不见的手牵着,络绎不绝地沉入河水。
太阳升在绿色丛林上面,此时,容许注视的红色圆盘,却一变而为瞬间的注视也不可能的团块。那已是威吓般地轰鸣而泻的光焰。
突然,本多想到,勋在自戕的虚幻世界里,经常想象描绘的太阳,正是这个太阳。
9.那是从地平线涌起的遮住了太阳的大片乌云。太阳已高高升起,要遮住它,乌云必须伸出长大的魔掌。这块乌云只为遮住太阳才拉长了身子。但它遮盖得十分勉强,在青空的上端确实是遮住了太阳,然而这部分云彩却放出灼热的白光,和它总体的不祥的黑色极不协调。不仅如此,由于这块云伸长得过于勉强,以致黑云下方露出破绽,上面的光线从那里奔泻而出,犹如发亮的血从巨大的伤口无休无止地进流出来一样。
10.这自然,既没有奇特的风景,又没有激越的东西。只有无为的瞌睡,包围在光辉的绿色里,粲然发光。对于被某种可怕的不祥的火焰烧灼心灵的本多来说,原野可使感情镇静。这里没有飞溅的牺牲的血,而有从丛林里飞翔的白鹭之纯白。那白色飞掠过一片阴暗的深绿,时隐时现。
前方天空的云彩,微妙地翻卷着。散乱绽开的末端,亮如丝绸。唯天空的蓝色一望无际。
自己不久将进入佛教占领的地盘,这使本多得到很大的慰藉。这种心情是不言而喻的;尽管那是衰微破灭已成废墟的佛教了。
的确,在接触过光怪陆离的曼陀罗之后,他梦想着的佛教好像一块冰。在这个明亮寂静的原野之中,已经有了他所熟悉的佛的寂寞的预感。
12.但是,那伽犀那以一盏灯的比喻来解释轮回转生:那傍晚的火焰、深夜的火焰、黎明前的火焰,都不是完全相同的火焰,但又不是别的火焰,而是依存于同一盏灯,彻夜燃烧着。本多对如此的说明,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美。作为缘生的个人的存在,并非实体的存在,而只是像这火焰似的“事象的连续”。
13.每到雨季,曼谷条条河流泛滥,道路与河流、河流与田地的界线顷刻消失,道路变成河流,河流变成道路。在那幼小的心灵里,梦想的洪水淹没现实,冲破来世与前世的堤坝而淹没今世。这种情形一定会经常发生。而且瞥见一片汪洋的田地中青青稻禾的叶梢,原来的河水与田里的水沐浴着相同的阳光,反映着相同的积雨云。
14.万籁俱寂,但也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地动着,松软地飘浮着。它给人一种错觉,好像黑色尸体被无数蛆虫咬着,在那里动弹。其实那是各处被风刮掉的灰烬飘浮着。有白色的灰,也有黑色的灰。漂浮的灰烬又附着在断垣残壁上歇息。有的像稻草灰,有的是书纸灰、旧书店的灰、被褥店的灰……这些,都混在一起飘浮着,在废墟上踉踉跄跄地四处飘摇。
此时,一部分柏油路面,闪着黑黝黝的光。那是从破裂的水管里喷出来的,无人问津……
天空异样的辽阔,夏天的云是洁白的
15.富士山染上了红色的朝霞。被辉映成蔷薇辉石颜色的山巅,在睡醒过来的本多的眼里,犹如梦幻一般。那是端庄的寺院屋顶,日本的晓寺的风景。
16.旁观的本多倒觉得,一水之隔的两岸的对比,有一种灿烂的东西。河那边有着过去7年间统治日本的占领军士兵们的尘埃、血、痛苦、被伤害了的矜持、无法挽回的不幸、泪水、疼痛、被搞得支离破碎的男人的性;河这边却有战败国的女人们,恰恰从昔日的胜利者们所流的血中获利,用这汗水和伤口上的苍蝇作为肥料,且展开蝴蝶似的黑色翅膀,炫耀过分打扮的女人的奢侈的性。河风也无法沟通这两者。美国男人们为使这些无望获得的无意义的光润争奇斗妍,只为这番冷酷无情的炫耀荣华富贵,眼睁睁地看着流血,作如是想时,心中的懊悔是可以想象的。
17.公开宣称自己的人生是暗淡的,这也可以理解为他对人生尚且抱有某种深切的友情一一在与你的交游中,没有任何收获,没有任何欢乐。我并没有请求,而你却来强迫我和你交往,强迫我走进毫无道理的生活之网,使我节制陶醉,使我有所过剩,变正义为纸屑,把理智估价为家当,把美监禁成羞于面世的样子。为把正统处以流刑,把异端送进医院,使人性陷入愚昧,人生已大坏。它是堆积在脓盆上的活满脓血的污秽的绷带,也就是每天给患不治之症的病人换下来的心灵的绷带。
18.火势时时变化。劈劈啪啪的声音像是在火焰中阔步的巨大脚步声,其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物品的裂响。每当此时,本多料想是书在燃烧,桌子在燃烧,暗自描绘着书页被烧得卷起来,就像蔷薇花的样子。
火势越发凶猛,火舌超出浓烟,热气也传到游泳池边。热风腾起,燃烧物的碎末,接连不断地飞上天空。那些即将成为灰烬的最后的金色,似要一齐飞出来,令人感到好像是一群出笼的小鸟,喧闹地振动着金色火势越发凶猛,火舌超出浓烟,热气也传到游泳池边。热风腾起,燃烧物的碎末,接连不断地飞上天空。那些即将成为灰烬的最后的金色,似要一齐飞出来,令人感到好像是一群出笼的小鸟,喧闹地振动着金色的翅膀。在被冲天的火焰照亮的天空一角,黎明前的黑暗中的横云,轮廓变得清晰了。
房子里轰隆一声,大概是二楼地板塌了。接着外墙的部分被火焰撕裂,烧毀的窗框掉在游泳池里。那黑窗框转圈是火,一瞬间予人以暹罗大理石寺院之窗的幻影。落下来的窗框溅起水花,同时发出咕嘟咕嘟的开了锅似的声音,刺破周围的空气。于是,人们从池边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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