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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集
到城里时,我们所见到的东西,不过小摊子上每样有点罢了!这里可就大不相同。单单是卖鸡蛋的地方,一排一排地摆列着,满箩满筐的装着,你数过去,总是几十担。辣子呢,都是一屋一屋隔着。
因为是写自己的梦,所以,即或无一个人感到趣味,那也没有什么要紧。左右我自己的梦过了。
还有,这个稿子曾寄到一处日报上去过,许多日子没有见登出,也没用退还,大概是擦灯罩子了;我因为眷恋故乡的梦不怕重复做,是以又写出来。
【志摩的欣赏】因为春草的发青,云雀的放歌,都是用不着人们的奖励的。
街
街上有时有一只狗追一只鸡,便可见到一个妇人持了长长的竹子打狗的事情,使所有小孩子们皆觉得好笑。长街在日里也仍然不寂寞。
爸爸没有回来,有些爸爸早已不存在到这世界上了,但并没有信来。有些在临死时还忘不了家中的一切,便托了便人带了信回来,得到这个信息哭了一整天的妇人,到晚上,便把纸钱放在门前焚烧,红红的火光照到街上下人家的屋檐,照到各个人家的大门。见到这火光的孩子们,也照例十分欢喜。
昆明东景
一拍手,就常常可见圆头长尾的松鼠,在树枝间惊窜跳跃。这些小生物又如把本身当成一个球,抛来抛去,俨然在这种抛掷中,能够得到一种快乐。一种从行为中证实生命存在的快乐。且间或稍微休息一下,四处顾望,看看它这种行为能不能够引起其他生物的注意。或许会发现,原来一切生物都各有心事。那个在晒台上拍手的人,眼光已离开 尤加利树,向虚空凝眸了。
敞坪中妇人孩子虽多,对这件事却似乎都把它看得十分平常,从不曾有谁将头抬起来看看。昆明地方到处是松鼠,许多人对于这小小生物的知识,不过是捉把来卖给“上海人”,值“中央票子”两毛钱到一块钱罢了。
“畜生,走开!”方肯略略走开,站在人圈子外边,用一种非常诚恳非常热情的态度,欣赏肉架上的前腿,后腿,以及后腿末端一条带毛小羊尾巴,和搭在架旁那些花油。意思像是觉得不拘什么地方都很好,都无话可说,因此它不说话。
这些狗方趁空走进,把鼻子贴在先前一会搁肉架的地面,闻嗅闻嗅,或得到点骨肉碎渣,一口咬住,就忙匆匆向敞坪空处跑去,或向尤加利树下跑去。树上正有松鼠剥果子吃,果子掉落地上。上海人走过来拾起嗅嗅,有“万金油”气味,微辛而芳馥。
做这种天真无邪的好梦的人恐怕正多着。这恰好是一个地方安定与繁荣的基础。
“美”字笔画并不多,可是似乎很不容易认识。“爱”字虽人人认识,可是真懂得他意义的人却很少。
云南看云
云南因云而得名。可是外省人到了云南一年半载后,一定会和本地人差不多,对于云南的云,除却只能从它变化上得到一点晴雨知识,就再也不会单纯的来欣赏它的美丽了。
然而真正具有教育意义的,说不定倒是明白许多地方各有各的天气,天气不同还多少影响到一点人事。
云南的云即或再美丽一点,对于多数人还似乎毫无意义可言的。
一个人若乐意在地下爬,以为是活下来最好的姿势,他人劝说站起来走,或更盼望他挺起脊梁来做个人,当然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就在这么一个社会一种情形中,卢先生(卢锡麟)却来展览他在云南的照相,告给我们云南法币以外还有些什么。
绿魇
其时生命中杂念与妄想,为岁月漂洗而去尽,一种清净纯粹之气,却形于眉宇神情间。人到这个状况下时,自然比诗歌和音乐更见得素朴而完整。
“乡下人心直口直,说一是一,你放心就是。”
老夫老妇在生合不来,死后可还得埋在一个坑里去。
二奶奶虽照例分享了同住人得到这些不幸消息时一点惊异与惋惜,且为此变化谈起这个那个,提出些近乎琐事的回忆,可是还依然在平静中送走每一个日子。
有人问及作品如何发表时,诗人便带着不自然的微笑,十分慎重的说:“这不忙发表,需要她先看过,许可发表时再想办法。”决不想到作品的发表与否,对于那个女孩子是不能成为如何重要问题的。就因为他还完全不明白他所爱慕的女孩子,几年来正如何生存在另外一个风雨飘摇事实巨浪中。
新的实现还可能有多少新的哀乐,当事者或旁观者对之都全无所知。
正若一个管理码头的,听说某一只船儿从海外归来神气一样自然,全不曾想到这只美丽小船三年来在海上连天巨浪中挣扎,是种什么经验。为得来这个经验,又如何弄得帆碎橹折,如今的小小休息,还是行将准备向另外一个更不可知的陌生航线驶去!
主妇完全不明白我所说的意义,只是莞尔而笑。然而这个笑又像平时是了解与宽容,亲切和同情的象征,这时对我却成为一种排斥的力量,陷我到完全孤立无助情境中。
白魇
当前的生活一与过去未来连接时,生命便若重新获得一种深刻而丰富意义。
“有人说,晒晒太阳灵感会来,让我晒太阳,就只会出油出汗!”
我不免稍微有点受窘,忙用笑话自救:“若想找灵感,依我想,最好倒是听你们谈谈天,一定有许多故事可听!”
“人都说我老了,不像从前那么一切合标准了(抚抚丰腴的脸颊),我真老了,我要和我XX离婚,让他去和年青女人小羚羊小梅花鹿恋爱,我不管(她补充说私下看过先生日记)。我喝咖啡多了睡不好觉,会失眠(用银钥匙搅和咖啡)。这墙上的字写得真好,写得多软和(用手胡乱画那些不大容易认识的草字)。人老了真无意思,我要走了。明早又还得进城,……真气人。”温太太话一说完,当真气走了。
黑魇
“我倒觉得人各有好处,从性情上看来,这些朋友都各有各的好处。……”
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
但照他自己说,使他迷路的那点年龄也已过去了,如今一切已满不在乎。
他今年还只三十五岁。
当他二十五岁左右,大约就有过一百个女人净白的胸膛被他亲近过。我坐在这样一个朋友的身边,想起国内无数中学生,在国文班很认真的读陶靖节《桃花源记》情形,真觉得十分好笑。同这样一个朋友坐了汽车到桃源去,似乎太幽默了。
从汽车眺望平堤远处,薄雾里错落有致的平田、房子、树木。皆如敷了一层蓝灰,一切极爽心悦目。汽车在大堤上跑去,又极平稳舒服。朋友口中揉合了雅兴与俗趣,带点儿惊讶嚷道:
“这野杂种的景致,简直是画!”
这个朋友言语行为皆粗中有细,且带点儿妩媚,真可算得是一个妙人!
好,等着就是。你听听那作老板的骂出几个希奇古怪字眼儿,你会觉得原来这里还搁下了一本活辞典!
桃源与沅洲
另外还有个名为“后江”的地方,住下无数公私不分的妓女,很认真经营她们的业务。有些人家在一个菜园平房里,有些却又住在空船上,地方虽脏一点倒富有诗意。
有些人年在五十以上,还不甘自弃,同孙女辈行来参加这种生活斗争,每日轮流接待水手同军营中火夫。也有年纪不过十三四岁,乳臭尚未脱尽,便在那儿服饰客人过夜的。
船主方面写得有字据,生死家长不能过问,掌舵的把死者剩余的衣服交给亲长说明白落水情形后,烧几百钱纸手续便清楚了。
若没有这种地方,屈原便再疯一点,据我想来他文章未必就能写得那么美丽。
那个特派员的身体,于是被兵士用刺刀钉在城门木板上,示众三天,三天过后,便抛入屈原所称赞的清流里喂鱼吃了。
鸭窠围的夜
看情形晚上还会有风有雪,故船泊岸边时便从各处挑选好地方。
凡可以泊船的地方早已被当地渔船占去了。
但一到地,在火堆旁小板凳上一坐,便是陌生人,即刻也就可以称为熟人了。
这些人各用一种不同的生活,来到这个地方,且同样的来到这些屋子里,坐在火边或靠近床上,逗留过若干时间。这些人离开了此地后,在另一个世界里还是继续活下去,但除了同自己的生活圈子中人发生关系以外,与一同在这个世界上其他的人,却仿佛便毫无关系可言了。
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
山头已无雪,虽尚不出太阳,气候干冷,天空倒明明朗朗。
那方面既坚持非一千文不出卖这点气力,这一方面却以为小船根本不必多出这笔钱给一个老头儿。我即或答应了不拘多少钱皆由我出,船上三个水手,一面与那老头子对骂,一面把船开到急流里去了。但小船已开出后,老头子不再坚持那一分钱,却赶忙从大石上一跃而下,自动把背后纤板上短绳,缚定了小船的竹缆,躬着腰向前走去了。待到小船也已完全上滩后,那老头就赶到船边来取钱,互相又是一阵辱骂。得了钱,坐在水边大石上一五一十数着,我问他有多少年纪,他说七十七。那样子,简直是一个托尔斯泰!
看他那数钱神气,人快到八十了,对于生存还那么努力执着,这人给我的印象真太深了。但这个人在他们看来,一个又老又狡猾的东西罢了。
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
奇景当前,有不可形容的瑰丽。
妇人似乎因为一番好意不能使水手领会,有点不高兴的神气。
“我等你十天,你有良心,你就来——”说着,嘭的一声把格子窗放下了。这时节眼睛一定已红了。
“那婊子同我要好,她送我的。送了我那么多,此外还有栗子,干鱼。还说了许多痴话,等我回来过年咧……”
听到水手的辱骂,我方明白那个快乐多情的水手,原来得了苹果后,并不即返船,仍然又到吊脚楼人家去了。他一定把苹果献给那个妇人,且告诉妇人这苹果的来源,说来说去,到后自然又轮着来听妇人说的痴话,所以把下河的时间完全忘掉了。
雪后又照例无风。
水太干了,天气又实在太冷了点。
一切事皆两个人共力合作,一切工作中皆掺合有笑谑与善意的诅骂。于是当真过年了。又是叮咛与眼泪,在一分长长的日子里有所期待,留在船上另一个放声的辱骂催促着,方下了船,又是胡桃与栗子,干鲤鱼与……
辰河小船上的水手
在能用气力时,这些人就毫不吝惜气力打发了每个日子,人老了,或大六月发痧下痢,躺在空船里或者太阳下死掉了,一生也就算完事了。
老伴
为了这再来的春天,我有点忧郁,有点寂寞。
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
“你还记不记得起老朋友那条鼻子?不要再在北京城写什么小说,世界上已没有人再想看你那种小说了。到武汉来找老朋友,看看老朋友怎么过日子吧?你放心,想唱戏,一来就有你唱戏。从前我用脚踢牛屎,现在一切不同了,我可以踢许多许多东西了。……”
二十九年一月二十一日校后二节。黄昏,天空淡白,山树如黛。微风摇尤加利树,如有所悟。
五月八日校正数处。脚甚肿痛,天闷热。
十月一日在昆明重校。时市区大轰炸,毁屋数百栋。
张兆和致沈从文 之二
你应当时时注意妈妈房里空气的流通,谈话时,探听点老人家想吃点外面的什么东西,将来好寄。
沈从文致张兆和 在桃源
我一个人在船上,看什么总想到你。
在路上我看到个帖子很有趣:
“立招字人钟汉福,家住白洋河文昌阁大松树下右边,今因走失贤媳一枚,年十三岁,名曰金翠,短脸大口,一齿凸出,去向不明。若有人寻找弄回者,赏光洋二元,大树为证,决不吃言。谨白。”
三三:我一个字不改写下来给你瞧瞧,这人若多读些书,一定是个大作家。
泊曾家河
可惜得很,你不来同我在一处!
你不要为我难过,我在路上除了想你以外,别的事皆不难过的。我们既然离开了,我这点难过处实在是应当的,不足怜悯的。
泊缆子湾
吃饭以前我校过几篇《月下小景》,细细的看,方知道原来我文章写得那么细。这些文章有些方面真是旁人不容易写到的。我真为我自己的能力着了惊。
我轻视天才,却愿意人明白我在写作方面是个如何用功的人。
同时还有你,你若用心些,你的成就同我将是一样的。
我心太杂乱,只有写作能消耗掉。你单纯统一。比我强。
只有你,方那么懂我并且原谅我。
第三张……
小地方的光、色、习惯、观念,人的好处同坏处,凡接触到它时,无一不使你十分感动。便是那点愚蠢,狡猾,也仿佛使你城市中人非原谅他们不可。
我总好像要同你说话,又永远说不完事。
第八张……
我希望你记得有日记,因为记下了些你的事情,到我回来时,我们就可以对照,看同一天你做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我又做了些什么,想到些什么……
泸溪黄昏
三三,昨天晚上同今晚上星子新月皆很美,在船上看天空尤可观,我不管冻到什么样子,还是看了许久星子。
到凤凰
我写这信时是在火炉边的,弟弟在身边,母亲在床上。
沅陵的人
进屋后,别的不要,只把这女孩子带走。
女孩子虽又惊又怕,还是从容的说:“你抢我,把我的箱子也抢去,我才有衣服换!”
带到山里去时那团长问:“夭夭,你要死,要活?”
女孩子想了想,轻声的说:“要死,你不会让我死。”
团长笑了:“那你意思是要活了!要活就嫁我,跟我走。我把你当官太太,为你杀猪杀羊请客,我不负你。”
女孩子看看团长,人物实在英俊标致,比成衣店学徒强多了,就说:“人到什么地方都是吃饭。我跟你走。”
烛虚
我说的是什么?凡能著于文字的事事物物,不过一个人的幻象之糟粕而已。
正因为一个人的青春是需要装饰的,如不能用智慧来装饰,就用愚騃也无妨。
潜渊
黄昏极美丽悦人。光景清寂,极静,独坐小蒲团上,望窗口微明,欧战从一日起始,至今天为止,已三十天。
房中静极。面对窗上三角形夕阳黄光,如有所悟,亦如有所愿。
饭后倦极。至翠湖土堤上一走。木叶微脱,红花萎悴,水清而草乱。
长庚
觉人生长勤,各有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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