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摘抄-穿粗布衫的和穿燕尾服的终究要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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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多苦辛。看风景是人生短暂的中断,是不带惊恐的逃跑。一直逃到踪影全无时,便是古来的隐者。 我不能想象,世界上有哪一片大陆会比惠特曼更辽阔。在他那里,群山耸立,河川奔流,大路箭一样射向远方。在他那里,所有动植物都因为人迹的出现而充满生气,既有急蹄,巨翮,强壮的枝柯,自然也有知更的啼唱,紫罗兰的芳馥,繁密的草叶在爱抚间变得碧绿和温柔起来。在哥尼斯堡,那个喜欢散步的智者不是仰望灿烂的星空,就是俯视自己的内心,俯仰之间,摸索着通往人类的哲学道路。 矮小的贝多芬,以他旋风击电般的音乐,扼住命运的咽喉。米勒毕生以农民的身份抵抗巴黎精致的画室艺术,决不肯在自己的土地上让出哪怕是木鞋大小的地方。对于上流社会,他有一种宁静的藐视。当人们向他啧啧描述王子命名仪式的壮观场面时,他感叹道:“可怜的小王子!”然而,他笔下出现的农民,一个个是圣徒般的完美。 深邃的灵魂比峡谷还深。多少人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望不见他那黑暗的底部,然而却又同时感受到从谷底升腾起来的温暖的雾气。他真诚。真诚是艺术的灵魂。卡夫卡只是因为真诚而变得极度虚怯,所有纷纭怪诞的梦,其实是缘于一种单纯。他是一棵孤独的树。西方有许多这样孤独的树。自我眷注使他们彼此远离,唯荒原的风,吹来复吹去,逐个地抚慰他们,成为他们共同的艰难的呼吸。 我喜欢忧郁的人,一如喜欢孤独者。孤独者只身应对来自庞大的实体或虚无的挑战,所以是勇敢的。忧郁是感伤的姐妹。哈代,赫塞,契诃夫和蒲宁,一生都在诉说忧郁。哈代在上流社会中隐瞒了乡下人的身份,但是我知道,虚伪不是他的灵魂所固有的。谎言是环境的产儿。他早已赤身裸体地站在自己的字行里了。我看得见,他的灵魂不在“麦克门”,——瞧他怎样深情地凝视德伯家的苔丝吧! 惠特曼(WaltWhit?man,1819-1892),美国诗人。生于贫苦的农民家庭,当过木工、排字工、教师、报纸编辑等。1855年出版《草叶集》,以后多次重版。他的诗是美国个人主义精神的最生动的艺术体现,对后世有极大的影响。 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MikhailovichDo?stoevsky,1821-1881),俄国作家。1849年因参加革命团体,被判死刑,后改流放西伯利亚。归来后著有《卡拉马佐夫兄弟》、《罪与罚》、《白痴》等,对西方文学影响很大。 卡夫卡(FranzKa?fka,1883-1924),奥地利作家。生于布拉格犹太中产阶级家庭,死于肺病。长篇有《城堡》、《审判》,短篇有《变形记》、《在苦役营》、《地洞》等。他的,对于现代社会的异化的恐怖,有着极其深刻的描述。 布鲁诺(1548-1600),出生于意大利那不勒斯,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天文学家、哲学家。由于宣传哥白尼的学说被捕,囚禁在罗马宗教裁判所的监狱里,在长达七年的审讯后被判火刑。著有《论原因、本原和统一》、《论无限的宇宙和多世界》等。 红色,为什么一定意味着血与火呢?它也是玫瑰的颜色。红色本是丰富的。有血,有火,就应当有玫瑰云。 所谓美,乃是世界上最没有分量的东西;它纯然是一种快感,而快感是不负责任的。米勒恐怕是第一个赞美农人的画家了,遗憾的是,他笔下的兄弟没有惊恐,没有愤懑,没有悲痛神色;一个个全是那么高贵、肃穆、虔诚、顺从! 两次世界大战从同一个枪口洞穿了这个德国人的一生。德国,这个盛产哲学头脑的民族,在一个夜里,竟然变成了一头疯狂的野兽!最可怕的,还不在于千千万万人们对于权力者的意志的屈从,而是把一种兽道主义内化为每个人心中的道德律——于是放火,杀戮,欣欣然仿佛干着世界上唯一正义的事业。他们收拾起同类,就像收拾街头的垃圾一样,自然而便当!整个祖国背叛了爱因斯坦。但是,比起大批大批死于汽油与火的犹太人,爱因斯坦究竟是幸运的。无论怎样,后来,他总算可以站在自由女神的火炬底下自由地喘息了。 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的作品在我国有多种译本,他的作风,当为许多读者所熟悉。但无论寓言体的《动物庄园》和《一九八四》,还是纪实体的《巴黎伦敦落魄记》和《向加泰罗尼亚致敬》,以及随笔评论之类,所有文字都为一种政治意识所浸渍。像这样的有严重的恋政治癖的作家,不要说在他所在的那个绅士的国度,就是在世界范围内也是罕有的。离开缅甸之后,奥威尔选择了自我放逐的道路。他到巴黎流浪,做洗碗工,进伦敦的收容所,在饥饿和贫困的驱赶下生活。《巴黎伦敦落魄记》所记的这段日子,使他更为深切地感受到社会底层的不幸,其中包括精神上的无聊的困扰和绝望的重压,但因此,也就促进了他的下倾的政治立场的形成。 文学上的互相发现,必须穿越日常生活而抵达道德和审美的层面,深入人性幽黯的地方。要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他人,在严厉的审视中怀有同情,在苛刻的批评中富含激励,这需要一种特别优秀的品质。所以,这样的作家关系,在文学史上相当罕见。流传下来的种种关于文学知己的“佳话”,许多不是事实,或者有意夸大个别的细节,使之镀上一层溢美的色彩罢了。 美国一代文豪爱默生和诗人惠特曼的故事,就是这样。惠特曼于1819年5月出生,比爱默生小十六岁。当他开始写诗,并雄心勃勃地试图挑战一个陈旧的、虚矫的、充满贵族习气的诗坛时,爱默生在知识界早已声名显赫。两人实际地位的差距,构成他们之间的友谊的前提。三十六岁那年,惠特曼借了朋友的手摇印刷机,哥哥的罗马体铅字排出了自己的诗集《草叶集》,封面也由他亲自设计,画着他的肖像,一个戴着帽沿耷拉着的帽子,敞开衬衫领口的粗鲁汉子,并使用大开本及粗体字,简单自然而富有气魄。的确,这是一个新型的诗集,它的出现标志着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结束以及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可是,第一版无人问津。惠特曼只得将印好的一千本书全部送人,其中有一本,就是寄赠爱默生的。爱默生果然被那犷放的诗句惊呆了。 狂喜之下,爱默生给惠特曼写了一封占满五页纸的信。信里把《草叶集》称作一份“令人惊奇的礼物”,说:“我认为它是美国所不曾有过的最不寻常的才能与智慧的典范作品”;“我为你具有自由勇敢的思想而欢欣鼓舞”;“在你正处于一个伟大事业开端的时刻,我谨向你表示祝贺。有了这样一个开端,你的这一事业必将长久地处于令人注目的地位。”他还以不无夸张的语调说:“我揉揉我的眼睛,看看这样一片灿烂阳光是否一种幻象。但这本书的实际意义就是一件毫无夸张的事实。它的最大优点,就是使人受到鼓舞和变得坚强起来。”致敬之余,他许诺访问纽约时将前往拜访作者。 当《草叶集》刚刚印出来的时候,惠特曼就匿名发表了三篇书评,大肆吹嘘自己,借以推销他的诗集。他宣称:“依靠自己,目空一切,把他国家的所有特色都包揽在自己身上,沃尔特-惠特曼就这样步入了美国文坛。他从信中摘录了一句祝贺语,连同爱默生的名字一起熨金印在第二版的书脊上,并在书末全文登载了爱默生的信,以及他以致谢的形式写就的短文,其中称爱默生为“亲爱的朋友和导师”。所有这些不合规范的粗鲁的做法,在文明人看来,只能是自取其辱的事。结果,惠特曼蒙头盖脑地遭受舆论界猛烈的火力的夹击。无论惠特曼如何辩说,在上流社会,他都无法改变作为一个无教养的野蛮人的丑陋的形象。 连爱默生也持同样的看法。当这位文坛教父式人物在《论坛报》上赫然看到他那封热情过头的致敬信时,不禁深感震惊和沮丧。“世界上最脏的书就是被删改过的书”,多年以后,惠特曼对特劳贝尔说。就在这次会见之后不久,他出版了《草叶集》的修订本,用他的话说,这次是“真正出版”,“以永久的形式出版”。这个版本没有收入原来的序言,也没有收入爱默生的往来信件,以及任何的评价文章,是一本纯粹的诗集。他有信心显示诗歌在他那里的最本质的力量。惠特曼对爱默生的态度,前后发生很大的变化。他说过:“爱默生主义最好的作用是,它哺育了伟人来消灭自己。谁甘愿只充当某一个人的追随者而隐匿在每一张书页的背后呢?”这就是惠特曼的独立性。真正的创造者不需要导师,至少这时候他不需要导师;何况在他看来,爱默生的思想停留在老地方,再没有向前挪动过。1872年,他同朋友一起听完爱默生题作“想象力与诗”的报告,深感失望,认为唯是老生常谈而已。 爱默生的这种有意忽略的做法,是整个美国文学出版界对惠特曼的打击、迫害和歧视的一部分,而且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惠特曼对此是重视的。他在晚年的一篇匿名的自我辩护和宣传的文章《沃尔特-惠特曼在美国的实际地位》中专门提到过,但是,最后他仍然很唐-吉诃德地宣告说:“诗人自己却变得更加坚定和刚强。”当时,他已因战争中志愿参加伤兵看护工作而受病毒感染致残,又没有工薪收入,可谓贫病交迫。他的生活费用,除了有限的稿费来源,基本上依靠英国知识界的资助。美国整个知识界,可以说是敛手旁观,等待不可一世的惠特曼渐渐衰弱下去,直至悄无声息。这其中,就包括了爱默生。两位著名的人物终于分手了。 对于他们之间的关系史,一些传记作家或者轻描淡写,或者讳莫如深;稍为详尽一点的,几乎无不责备惠特曼的粗鲁、自大和不义。可是,只要了解他们的身份、性情和经历,就会知道,分道扬镳是一种必然。 爱默生出生于牧师家庭,后来也当了牧师,一生致力于布道。从很年轻的时候开始,他便做了职业演说家,在长达四十多年中,共发表1500次左右的公开演说,大可以看作是牧师生涯的延续。他毕业于哈佛大学,十分重视知识,注意材料的积累和利用,不断地抄书。总的来说,爱默生宝爱秩序,崇仰权威,有上流社会人物的癖好。旅欧期间,他到处拜谒名家、伟人、最有才智的人。歌德成了他的偶像。以英雄崇拜著称的卡莱尔,也是这个时候认识的。他写的《代表人物》,开具伟人清单,虽然没有卡莱尔般的狂热,但名单中没有美国人和当代人,这是的确的,由此可以看出他的观念和趣味所在。他在《自然贵族》中认定,“真正的贵族,是凌驾于自己的身份等级之上的人。”他虽非贵族出身,但很明显,他是那种全身散发着贵族气味的人。 惠特曼是地道的农民的儿子,母亲是文盲,而他本人也只念过五六年小学,因此根本不可能沾染可恶的经院习气。他当过印刷所学徒、排字工人、差役、木匠、小学教师、报馆编辑,战时担任义务看护,一生为贫困、失业、疾病所折磨。他视自己为劳动阶级,与劳动人民热情交往,反感上流社会,不喜欢通体笼罩着“死亡的气氛”的莎士比亚。他认为,《瓦尔登湖》的作者梭罗,虽然在不少方面有可敬的表现,但是也同卡莱尔一样,蔑视周围普通的人们。在他看来,新英格兰的文学界人士一般来说总是势利的,保守的,反民主的。惠特曼对于他和他的诗歌的境遇十分了解,所以,当他匿名评论自己时,会以究诘的语气说道:“如果这是诗歌,它的前驱又该占什么地位?那一批批的打油诗人,情绪忧郁,穿着燕尾服,还有所有那些把诗句制成蜜饯和装饰品的人又怎么办?难道就让这个脸膛被晒得黧黑的人走上前来,自命为美国和公元十九世纪的发言人,让他作为诗人的理所当然的代表吗?” 文学思想的歧异与斗争,其实从来没有过温和的礼让,这样分裂便变得不可避免。如果说,爱默生和惠特曼都代表着美国精神的话,那么,爱默生所代表的便是英国绅士和清教徒所残留的部分,传统的部分;惠特曼则是一代移民将要生成的部分,开敞的部分,未来的部分。如果说,个人主义是美国精神的核心的话,那么爱默生的个人主义基本上是吸收的,观念的,感悟的;而惠特曼的个人主义则是来源于生存的,生命的,直接来自根部,是情感对观念的深切的呼应。如果说在爱默生那里,难免矫揉造作,观念与实践相脱节;那么对于惠特曼来说,他的所有一切,包括诗歌,都像大自然一样,自然,平凡,从内到外融洽一致。只要社会依然划分为上层和底层,强势和弱势,只要还存在着贵族(特权阶层)和平民的区别,就不可能有完全统一的诗歌。这是两种不同的文学气质,代表着不同的文学思想和路线。爱默生和惠特曼的最后分手是一个标志,既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必然。 分裂是伟大的。 在西方,自从佛罗伦萨的晨钟响过,人的幽灵便开始飘离教堂的尖顶,然后慢慢降落巴黎的街垒和密西西比河畔的田园,植入一具具血肉之躯,而成为拥有实际权利的个人。自由不复是一种幻觉,它已经从无比丰饶的人性想象,变做可触摸的实体了。可是,东方是没有个人的。所谓人,就是人群,是处于“利维坦”的利爪之下的互相隔膜又互相牵制的庞然巨族。长久的奴役比战争更可怕,一面培养傲慢,一面培养卑怯,使得自由精神日渐沉沦。譬如俄国,直至19世纪仍蓄养大量农奴,可以想见人权的普遍状况。广大的平民阶级,犹如西伯利亚的冻土层,饱受弥天风雪的肆虐之苦,历时既久而哑然无声。 维萨里昂-格里戈里耶维奇-别林斯基(V.G.Belinskiy,1811-1848),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哲学家、文学评论家,俄国文学批评与文学理论的奠基人。当他刚刚踏入评坛,就以著名的论文《文学的幻想》使所有志得意满的作家们为之瞠目,因为他的结论是:“我们这里没有文学!”还有比这更为粗暴的说法吗?及至临终前一年,他强制着病苦,给果戈理——伟大的《钦差大臣》和《死魂灵》的作者——写了一封长信,对作家在一部新著中所作的对专制政治和最高权力的赞颂,人格上的卑污、丑恶与屈辱,披沥了神圣的愤怒。它是如此富于颠覆的力量,以致陀思妥耶夫斯基仅仅在一次小组集会上朗诵过,就被判处死刑,及后改作长达十年的苦役和流放。有意思的是,信中恰好还有一笔提及普希金:因为只写了三首忠君的诗,穿上了宫廷侍从的制服,就立刻失去了人们的信任。他在信中写道:“自尊心受到凌辱,还可以忍受,如果问题仅仅在此,我还有默然而息的雅量;可是真理和人的尊严遭受凌辱是不能够忍受的:在宗教的荫庇和鞭笞的保护下,把谎言和不义当作真理和美德来宣扬,是不能够缄默的。”这是平民的声音。他确曾用以爱祖国的希望和光荣,以及把祖国引向自觉、发展与进步的领袖那样的全副热情,来爱过果戈理;因为他从果戈理的和剧本中,正如从普希金的诗中一样发现了俄罗斯暗夜的幽微的火光。真理是朴素的。平民的信使如同真理一样朴素。当他以一种来源于朴素的本性的直观,一眼瞥见了其中的庸俗、虚伪、龌龊、奴性的顺从,瞥见了反现实的倾向,就会立刻掉转头来进行刻毒无情的追击,哪怕它们来自自己所热爱过、盛誉过的作家身上! 因此,说到别林斯基,与其说是批评家,毋宁说是“批评诗人”。批评不仅需要才智、教养、才能,重要的是对生活和艺术的敏锐的诗意感觉,对所从事的批评专业的苦恋情怀。他对理论抱有一种戒心,认为只是包含在一定时间限度之内,不像批评可以不断进击,不断突破,通过“不断运动的美学”所固有的变革性,同整个的民族前进的历史结合起来。 他说过,在俄国,只有讲台和杂志两种活动方式是可能的;而他更偏爱杂志,以为是一种群众性的发言机关。这样,杂志到了他手中,也就变成了一种扩大的批评了。一生中,他接连办过多种杂志,直到牢牢抓住了《祖国纪事》。当整个文坛为众多的文学侍臣、贵族所把持,如果没有自己的杂志,凭什么来暴露地面的黑暗,传达皮靴下的声音,让已经埋没和行将埋没的富有才具的叛逆者崭露峥嵘的前额?正是《祖国纪事》,成了一个民族的唯一的喉管,一代天才的俄国知识者集合的中心! 以为俄国诗人曾说:“我在极力排遣恶劣的思绪,时而觉得自己是一个大好人,时而觉得是个大坏人……在前一种心境下,我感到轻松——我对我的自尊心所受到的致命屈辱,流血创伤能够看得超脱一些,乐意并且衷心地宽恕别人,对无法获得个人幸福能够想得开;在后一种心境下,我感到痛苦而又痛苦,是不值得同情的,首先既无力站起来,也无力完全倒下时,比什么都难受……”
说明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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