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2页 第三部 第三十二章

　　“我亲爱的，你们的幸福，使我高兴，而且我诚心诚意地赞美你们博大的心怀。就我来说，我从不曾认为，你们这两只爱情之鸟会是只想到自己而不想别人的，竟会把我这样一位远方朋友摆在一边的。而照来信看，你们不仅没有忘掉我，而且还盼我去西西里，跟我三分三，一起吃你们的面包，分享你们那位基督慷慨大度赐给你们的成堆的祉福。

　　若一切果然，当然该对他恭敬而尊崇。不过相反地，我无意隐讳我的看法。照我看来，就以莉姬娅得救事实而言，我倒倾向于认为部分应当归功于乌塞斯的施为，而罗马民众确也插手于中焉。不过既然你一定要完全归功于基督，也只好由你，我并不欲反驳。那么你就大方点儿，别舍不得酬谢你们的神。普罗米修斯为人道而舍身，若要照你说，甚至他也该被称为基督。所不同者，普罗米修斯仅只是诗文的虚构，而你们的基督，人们都那么信之无讹，向我确证，他们曾活龙活现地亲眼见过，不管如何吧，我宁愿同意你，宁愿同意基督乃是现存诸神中的最可敬的尊神。是的，保罗跟我的辩论，我永志难忘。我也确信，若是阿盖诺巴尔布斯一旦以基督教义律己律身，那我就准有了时间去西西里，看望你们，跟你们一起，或流连于海滨，或徜徉于林荫，于畅叙希腊之余，咱们就能畅谈诸神和一般生命真谛。不过目下，恕我只能给你简复如下了。

　　圣哲之中我只首肯两位。一位名为皮尔荷，另一位名为安纳克利翁。至于其他圣哲贤士，我就兴味索然了。所有那些罗马斯多葛学派和希腊学派，我无一不可指陈奥秘。而人生真谛究在何处？我意，人生真谛实寓于一不可通达之境，哪怕高踞奥林帕斯山顶的诸神，都未必对其能详勘明察。你们那座奥林帕斯神山，据说比希腊、罗马崇奉的奥林帕斯神山要高大，你呢，就傲立于此山之巅，向我长啸呼唤：“到这儿来，我会把你连所做梦都梦不着的事指给你瞧！”雄哉斯言，快哉斯语！可能你会指点我看点什么，可我只能这样回答你：“我的朋友，我可是欲行而无腿了。”我想，在你接得我的信，并读完我的信时，你定会同意我说的，我确是字字皆真。

　　不不，幸运的曙神的丈夫，你们的教义不是为我而设的。若是我信诚你们的教义，那我岂不就该去爱我的比提尼亚轿奴，爱埃及厨师，爱阿盖诺巴尔布斯，爱提兹利努斯去？我凭白腿白臂的格莉丝起誓，我决不能如你们这样做到这步田地。在咱们罗马，有数以十万计的人们，他们哈腰垂肩，腿膝弯短，腓骨弱嬴，鼓目肥脑，难道你要我都爱他们？什么时候我若把这种所谓必要之爱普散四方，什么时候我的心也就空空如也了。如果你们那位神指望我去爱这些人，为什么他就不肯奋其神威，开恩贽赏这些人以稍微文雅的内心，再稍微参照你在帕拉丁宫殿里所见过的妮俄泊诸女，给整一整美形？事实说明，我之为人，爱美是可能的，爱丑则不能。区区如我，说是信诚神祗，则从未有之。只有在经过诸如菲狄亚斯、勃里克西提斯、斯科巴斯、密罗和李斯艾斯这些能工巧匠雕其形，雍其容，然后才有我的慕爱之忱。

　　再说，即使我极愿跟从你们，走上你们引我之道，但我也无权竟去，其实我也无意竟去。这两种缘由，就使一切成为不可能。你们诚信于此，有朝一日，在斯提克斯河那岸，在那朦胧晦明的乐园净土之上，你们会与你们的基督相遇。好极了，一切但愿如此，那么能否让他亲口跟你们说，可否也接纳一下我，不光接纳我，也接纳我的珍珠宝玉，我的玛尔赫尼的古瓶艺玩，我的连城高价的善本书卷，还有我的漂亮的金发美眷。可惜，就光这样想一想，就不能不使我哑然失笑。你们那位塔尔苏斯的保罗跟我说，为了基督的缘故，人不妨废弃玫瑰花环，摈黜一切酒宴和一般人生之乐。不错，他答应过我，愿用别样幸福替代之。不过，我直截了当跟他说，要我享受别样幸福，我可是已嫌太老。我的眼只爱寄乐于玫瑰之艳，鼻子只爱寄乐于紫罗兰之香。而紫罗兰之香，比起那面有菜色的贱民——照你们词汇说做为“邻人”的秽臭之气，对我可要好受得多。

　　因此，你们的幸福，就永远不会是我的。我的理由只在于此。但是，毕竟有一更超乎一切的理由，我不妨在信末再提一句，这就是说，死神达纳托斯已在召唤我。对于你们，生命恰如破晓之曙，可对我，生命恰是西山落日，晦暗很快就将笼罩于我。换句话说，我亲爱的朋友，我必须立即死去。

　　用不着为这点操心，事情注定这样了结。对阿盖诺巴尔布斯，你该是明白的，因此，你就更能懂得我的意思。提兹利努斯已占了我的上风，或者毋宁说，我一次一次地占过他上风，以至才有今日如此了结。不过，既然我活得如我所愿，那么我死，也将以我最乐意的方法去死。

　　请别把我的死放在心上。没有哪个神应允我长生不老，末日之来并不意外。你说，只有你们的神能使人视死如归，你这说法不确。咱们人间阐知生死之义，要比你学到的早得多。古言，饮尽最后杯樽，就是离席之时，回阴府之日。咱们人间，其实早就知道，面临大限，如何做到面不变色。柏拉图说得好，道德美如音乐，智者生命唯在和谐。诚哉斯言，我曾活于道德，亦当死于道德。

　　谨向你的神仙美眷致意。很久以前，当日在奥罗斯家，我和她初会，我曾以荷马之诗向她礼贽。今日我以同样诗句，向她道别：“我毕生阅人无算，可像你这样的姑娘我几曾见过？”

　　我的朋友，我信将毕矣。然言有穷而情不可终。若皮尔荷所言悖谬，我亟愿反其意而用。就是说，设若我死之后，余魄犹存，我当精魂不泯，化形为斑斓彩蝶，翩然就道，跹舞于滨海之府，匪遥于贵宅之地。若埃及信仰不误，我或化作鹰隼，凌空疾翔，借期与君等晤决。然若今日之我，若欲以任何形式，冀望与贤伉俪相会，则断无可能。

　　谨愿西西里之于你们，将是那赫斯佩丽提斯苹果之园，谨愿田园女神、森林女神、司春女神永远将你们的幸福之径打扮得花团锦簇，愿吉祥的莨苕蔓雕于你们的廊柱之顶，而在莨苕之间，纯洁的白鸽遂营和瑞之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