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页 地狱第二圈

人文主义的萌芽


	说起来，自从2009年初夏的某个晴朗的日子，在江南中学的某个向阳的教室里结束一场叫做“语文高考”的考试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写过文学赏析。尽管偶尔也写写读后感，但读后感与赏析不同，读后感的主语一般是“我”，赏析的主语一般是“他”。想不到两篇赏析之间，一隔就是三年，同样是初夏的明媚阳光，却恍如隔世。也罢，我作为一个工科男，在大学本科过了大半之际，心血来潮，选了门文学课，然后就有了这几篇不知道是不是后继有文的读书笔记。
	
	《神曲》有点冗长。印象中宗教题材的著作大抵如此，为了保持一种结构上的规整，详略不分，平铺直叙，重点很不明晰。这跟现代人的审美明显不同，现在人享受快节奏的生活，喜欢读的是跌宕起伏、高潮迭起的作品。但若把《神曲》放在它诞生的时代里看，它大体上已经具备“跌宕起伏、高潮迭起”的特征了。宗教统治下黑暗的中世纪，大概没什么人会用如此生动内涵的字句来讲述一个“穿越”的故事。（不过要说起来，我读的毕竟是中文译作，或许逐字逐句地推敲，其实赏析的是译者王维克的作品。）
	《神曲》最让人感到眼前一亮的东西，在我看来，就是那些宗教体裁之下，在“神”与“恶魔”之外的，关于“人”的故事。我知道用比较专业的说法来说，这就是人文主义思想。毕竟在教会统治的世界里，绝少有谁会去关注“人”，相反，大多数关注的焦点都是神的伟大和魔鬼的狡诈。个体的人独立的意志，往往被“神”的意志所笼罩；谁要是做了不符合教统的事，就是“受了魔鬼的诱惑”。具体点的例子，就是年轻人的爱情。原本纯洁美好同时又顺应自然的事物，在教统之下变成了罚下地狱的理由，真是悲哀。但丁跟我一样感到了悲哀，不知道他究竟是有多悲哀，以至于在地狱第二圈的结尾处，“一时给他们感动了，昏晕倒地，好像断了气一般”。
	地狱第二圈是色欲场中的灵魂随风飘荡之地。但丁把那些不被教统看好的情侣安置在狂风之中不得安息，这很符合中世纪的文化背景。然而但丁的表现则与教统大相径庭，他“心头忽生怜惜，为之唏嘘不已”，还向爱神祈求与灵魂们对话。作为《神曲》的作者，但丁可以随意选择那些灵魂的身份、经历和背景，他完全可以安排那两个灵魂是荒淫无度、寻花问柳的浪人，可以让他们是背信弃义、抛弃伴侣的罪人，甚至可以让他们深情地忏悔自己活着时受爱情蛊惑犯下的“滔天大罪”。然而，但丁安排那两个灵魂讲了一个非常动人的故事：情窦初开的青梅竹马并肩坐着，一同阅读圆桌骑士勇敢无畏的爱情故事，春去秋来，有一天读到了情动处他俩也终于拥抱在一起。至此但丁还不“善罢甘休”，他还要来一个“昏晕倒地”，真是赤裸裸地歌颂恋爱自由的精神。
	当然这个“赤裸裸”是过了。但丁的策略其实很巧妙，他把自由恋爱的人罚在了地狱，可是却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对其给予深厚的同情。一方面他没有跳出教统的框架，还在“体制内”；而另一方面，他从一个倾听者的角度出发，强烈地激发出读者对自由灵魂的同情，引发读者对于自由无畏的爱情更多的思考——或许这种思考，正是人文主义最原始、最朴素的表达。所以但丁，无论他是否刻意，都在地狱的第二圈种下了人文主义的种子——当然这样的种子还有很多，埋藏在黑暗的不同深度，几百年后破土而出，一举毁灭了中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