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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这样的文化移民，盼的只是潇湘水云之间，风霜满面的过客不忘叮咛一声：劫后的烟树和人面，其实还在案头灯下的片槠零墨之中，不必过分牵挂。——《旧日红》 

那年暑假多雨。我卧房外石阶边那株石榴树长胖了，只见丰盈不见袅娜。芭蕉也反常，蕉身粗，搂都搂不住，蕉叶摊开来够写厅堂上的四字横匾。芒果更糟，满树亢奋，一团团的蜜叶绿云似的死命逗引路过的风。杨桃倒矜持，雨再大，新叶旧叶都垂着头静静淌泪。白兰显然有点动心，一袭青衫，婉婷里裹不住蹁跹的媚思，连花都苍白了。 
那天黄昏，我们三个小鬼悄悄沿着游廊视察蟋蟀的行踪，蹑手蹑脚摸到幽暗的转角处，赫然发现那男人光着膀子轻轻搂着云姑，云姑的辫子散了，玉白的脸紧紧偎在那座油亮的胸膛上。——《云姑》 

（伍尔夫自溺 Cunningham）那天她匆匆走出家门，穿着一件太厚的大衣。另一场战争刚刚开始。她留了那封蓝色信笺给丈夫，毅然走向那条河，清楚的知道她要干什么。可是，就算是在那样的时刻，她依然忍不住要分心看看那翠绿的草丘，那教堂，那零零落落得几头绵羊，身上闪闪的白光染着一层微绿的土黄，在渐浓的暮色里啃食牧草。她停了一下，凝望羊群，凝望天空，再向前走。 
背后隐约传来杂音；轰炸机在上空嗡嗡飞过，她抬头想看看飞机却看不到。她走过农地，看到一个农夫，粗粗壮壮裹着一件土豆色的背心，埋头清理那一片柳林的一道水沟。他抬头看了看她，点了点头，又埋头看着那一沟棕褐色的污水。走过他身边走向那条河的时候，她想到他多么成功，多么幸运，清理柳林里的水沟，真好。她自己倒失败了。她根本不是个作家，真的不是；她心想，她只是个很有天分的怪人。——《戴洛维夫人》 

青涩的岁月常常是一生人最缅念的岁月。未必都是密树浓阴、远山含翠的金粉记忆；也许是一个看云的心愿在严师的书斋里破灭，也许是一次黄昏的约会在听雨的残荷边落空，几十年后对着飘霜的两鬓细细回想，心中尘封的懊悔一瞬间竟给冉冉飘起的暖意盖掉了。那其实是近乎浅薄庸俗的意兴，经历了一代人一代人的渲染，中外追忆幼年往事的不少创作，却依然打破时空撩起无尽的感动。——《古庙》 

我说，我尽量写得很淡了：院子里的白兰花开得妖娆，石凳子上匆匆的话别；一九七二年我路过越南，他们家换了主人。我说我连他去了美国定居都没写出来，收笔只说“巴黎的布尔乔亚氛围起码让他可以更接近肖邦”。查尔斯点一枝烟，徐徐呵出一圈圈的白雾。——《西贡沉沦》 

十七岁离家湖海漂泊之后，我经历了台湾白菜肥肉的克难生活，也经历了英国土豆炸鱼的清淡日子，饮食口味慢慢随着知识的涉猎变幻：想起史湘云想吃一碗蟹肉汤面；想起李瓶儿想吃一碟鸭舌头；读蓝姆的随笔想吃烤乳猪；读毛姆的小说想吃鹅肝酱。——《我们吃猪脚面线去！》 

（周梦蝶）一写到张爱玲，他的文字不免故意白了一点点：“骨秀神清多愁善感的女子，久住严寒地区，很可能于一夜之间结晶又结晶，醒来时，人已婵娟为一影梅花，在自己的暗香里悠然微笑。”——《冈山寄来一段梦呓》 

不必老到清末，不必旧到民初，张爱玲笔下的洋场金粉也尽是樟脑的味道了。最近到台北历史博物馆看《流金岁月》展览，那些旧广告画旧旧月份牌都凝成二三十年代的残梦，衬着一套套的红木家具，手摇的电话，铁铸的熨斗，高挑的花几，黄橙橙的灯光下，人家苦苦等候张爱玲睡醒下楼见客。走完博物馆的石阶向左一拐，但见露亭一角，卖茶卖水，亭边矮篱藤蔓青翠，一株老树开的小花如残雪点点，纷落一地。老台北灰濛濛的天空竟见三两啼鸟匆匆飞过，原来再走几百步就是植物园了。我突然闻到淡淡的荷香，心中浮起学生时候读《莲的联想》的哀愁。——《桂花巷里桂花香》 

早上九点多钟进城路上金金银银的阳光渐渐褪色了，天上是一片淡淡的水墨。风很冷，公园里苍老的古树窸窸窣窣诉说着谁也听不懂的兴亡。有鸟语。有花香。我坐在长凳上翻一堆图书馆里影印的资料。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冷。云破处，天上透出几道午后日头的微光。上午在附近小书店认识的一位英国老先生也出来散步。他的风衣跟他脸上的皱纹一样皱。酒馆里的啤酒染红了他的大鼻子。——《伦敦公园清谈》 

文姨那天往红木长案上摊开那块湖蓝色的绸缎，撩起一角柔波敷在胭红的脸上轻轻揉了两下…… 
四十五六的女人，文姨娟秀的五官倒还透出些小家碧玉的温煦，可惜举止稍稍浮荡，坐在那一堂精巧的红木几椅上跟客人说话，不时往对面椅背上方的大镜子里瞟了好几眼，频频用手撩了撩额前和两鬓几缕嫌乱的头发。——《湖蓝绸缎》 

我是旧派的人，窗竹摇影，野泉滴砚的少年光景挥之未去，电脑键盘敲打文学的年代来了，心中向往的竟还是青帘沽酒、红日赏花的幽情。我从来享受不到潘先生那样那个的翰墨因缘，几十年来毕竟不甘寂寞，机会凑泊，片纸只字都收来织梦，求的不外是骗骗自己，觉得养起了“长剑一杯酒，高楼万里心”的那一缕乾坤清气。——《养起一缕乾坤清》 

清人张潮《幽梦影》论藏书与读书说：“藏书不难，能看为难；看书不难，能读为难；读书不难，能用为难；用书不难，能记为难。”这五个境界之外，似乎还可以加一个：记书不难，能想为难。——《连周南也称赞饶教授》 

人有一字不识而多诗意，一谒（单人旁）不参而多禅意，一句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晓而多画意。——张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