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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中文版序言 但在这部作品中我想写一个少年的故事。之所以想写少年,是因为他们还是“可变”的存在,他们的灵魂仍处于绵软状态而未固定于一个方向,他们身上类似价值观和生活方式那样的因素尚未牢固确立。然而他们的身体争议迅猛的速度趋向成熟,他们的精神在无边的荒野中摸索自由、困惑和犹豫。我想把如此一摇摆、蜕变的灵魂细致入微地描绘在小说这一容器之中,藉此展现一个人的精神究竟将在怎样的故事性中聚敛成形、由怎样的波涛将其冲往怎样的地带。这是我想写的一点。 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田村卡夫卡君的许多部分是我、有同时是你。年龄在十五岁,意味着心在希望与绝望之间碰撞,意味着世界在现实性与虚拟性之间游移,意味着身体跳跃与沉实之间的徘徊。我们接受热切的祝福,又接受凶狠的诅咒。田村卡夫卡君不过是以极端的形式将我们十五岁时实际体验和经历过的事情作为故事承揽下来。 田村卡夫卡君以孤立无援的状态离开家门,投到波涛汹涌的成年人的世界之中。那里有企图伤害他的力量。那种力量有的时候就在现实之中,有的时候则来自现实之外。而与此同时,又有许多人愿意拯救或结果上拯救了他的灵魂。他被冲往世界的尽头,又以自身的力量返回。返回之际他不再是他,他已进入了下一阶段。 于是我们领教了世界是何等凶顽,同时又得知世界也可以变得温存和美好。 叫乌鸦的少年 口袋里的钱,总不能像树林里的蘑菇那样自然繁殖。 某种情况下,命运这东西类似不断改变的前进方向的局部沙尘暴。你变换脚步力图避开它,不料沙尘暴就像配合你似的同样变换脚步。你再次变换脚步,沙尘暴也变换脚步——如此无数次周而复始,恰如黎明前同死神一起跳的不吉利的舞。这是因为,沙尘暴不是来自远处什么地方的两不相干的什么。就是说,那家伙是你本身,是你本身中的什么。所以你能做的,不外乎乖乖地径直跨入那片沙尘暴之中,紧紧捂住眼睛耳朵以免沙尘进入,一步一步从中穿过。那里面大概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方向,有时甚至没有时间,惟有碎骨一样细细白白的沙尘在高空盘旋——就想象那样的沙尘暴。 这往下你必须成为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不管怎样。因为除此之外这世界上没有你赖以存活之路,为此你自己一定要理解真正的顽强是怎么回事。 当然,实际上你会从中穿过,穿过猛烈的沙尘暴,穿过形而上的、象征性的沙尘暴。但是,它既是形而上的、象征性的,同时又将如千万把剃须刀锋利地割裂你的血肉之躯。不知有多少人曾在那里流血,你本身也会流血。温暖的鲜红的血。你将双手接血。那既是你的血,也是别人的血。 而沙尘暴偃旗息鼓之时,你恐怕还不能完全明白自己是如何从中穿过而得以逃生的,甚至它是否已经远去你大概都无从判断。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从沙尘暴中逃出的你一不再是跨入沙尘暴时的你。是的,这就是所谓沙尘暴的含义。 第一章 姐姐往旁边看,脸有一半阴影,以致看上去笑脸从正中间切开了,就像在课本照片上见到的希腊剧面具一样含有双重意味。光与影。希望和绝望。欢笑与哀伤。信赖和孤独。 他们个个牙齿整齐、衣着干净、说话无聊。在班里我当然不受任何人喜欢。我在自己周围筑起高墙,没有哪个人能够入内,也尽量不放自己出去。这样的人不可能讨人喜欢。他们对我敬而远之,并怀有戒心。或者感到不快、时而感到惧怕也未可知。然而,不为他人理睬这点莫如说正中我下怀,因为我必须肚子处理的事堆积如山。 初中课堂教的知识和技术,很难认为在现实生活中有多大用处,是这样。老师也差不多全部不值一提,这我晓得。可你得记着:你是要离家出走的。而那一来,日后进学校的机会几乎等于零。因此最好把课堂上教的东西——喜欢也好讨厌也好——一点不剩地好好吸进脑袋。权当自己是块海绵。至于保存什么抛弃什么,日后再定不迟。 我尽可能不让喜怒形之于色,留心着不使自己所思所想为老师和身边同学注意。我即将融入剧烈争斗的大人世界,要在那里边孤军奋战,必须变得比任何人都坚不可摧。 尽管世界上有那般广阔的空间,而容纳你的空间——虽然只需一点点——却无处可找。你寻求声音之时,那里惟有沉默,你寻求沉默之时,那里传来不间断的预言。那声音不时按动藏在你脑袋某处的秘密开关。 家中充溢着又湿又重的沉默。那时并不存在的的人们的低语,是活着的人们的喘息。我环顾四周,站住不动,深深呼吸。时针划过下午三时。两根针显得那般陌生,它们摆出一副中立面孔,不肯站在我这边。 身体一沉进座位,意识就好像电池没电一样模糊起来了。 第二章 山圆圆的,像扣着的木碗。 当时我觉得这世界上仅仅剩我一人,孤孤单单,比什么都孤单。感觉上只想不思不想地直接消失在虚空中。 第三章 时间没有突飞猛进,也没有倒行逆施。 老师说,她的长相有些特别,或者不如说无论以怎样的好意来看都不算端正。额头宽宽大大,鼻子又小又圆,脸颊雀斑遍布,耳朵细细尖尖。总的来说五官搭配得相当引人注目,甚至不妨说近乎胡来。 汽车忍无可忍地开动了。 熟睡中的她看上去想很小的孩子,尖尖的耳垂如小蘑菇从发间露出,不知何故,纳尔多给人以容易伤害的印象。 第五章 青年个头不高,眉清目秀,与其说漂亮,或许不如说美丽更为确切。上身穿一件白色棉质扣领长袖衫,下面一条橄榄绿粗布裤。上下均无皱纹。头发偏长,低头时前发挡住额头,他是不是突然想起似的用手一撩。衬衫修挽在臂肘,手腕细细白白。眼睛框纤细精致,同时他的脸形十分协调。胸前别着写有“大岛”字样的塑料胸卡。 拿在手上翻开,不少书从书页间漾出久远年代的气息。那是长久安息在封面与封面之间的深邃知识和敏锐的情感所释放的特有的芳香。我把那芳香吸入肺腑,浏览数页,放回书架。 “按柏拉图《盛宴》中的阿里斯托芬的说法,远古神话世界里有三种人。”大岛说,“这个知道?” “不知道” “古时候,世界不是由男和女,而是由男男和男女和女女构成的。就是说,一个人用的是今天两个人的材料。大家对此心满意足。相安无事地生活。岂料,神用利刀将所有人一劈两半,劈得利利索索。结果,时尚只有男和女,为了寻找本应有的另一半,人们开始左顾右盼,惶惶不可终日。 人一个人生存是很不得了的事。 太太体态丰满,带着高度近视眼镜。丈夫则偏瘦,发型就像用钢毛刷把硬硬的头发死活按倒躺下。眼睛细细额头宽宽,俨然时刻凝望水平线的南方海岛雕塑。 第六章 黑猫慢慢欠身,长胡须一抖一抖地动了几次,打了个险些脱落了下巴的打哈欠。 “姓名忘了。”黑猫说,“不是说全然不曾有过,只是活着活着那东西就用不上了,所以忘了。” 第七章 我这种中规中矩、内敛而简朴的生活的崩溃(当然早晚总要崩溃)是在第八天的晚上。 第九章 我尽量把自己按原样归拢到一起,为此必须付出东奔西跑把自身的碎片收集起来,一如一块不少地认真拾起拼图玩具的小块块。这样的体验好像不是头一遭,我想。以前也在哪里品尝过类似的滋味。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我努力梳理记忆。但记忆线条很脆,即刻断掉。我闭目合眼打发时间。 出于慎重,你无论去哪里都要把装有全部财产的沉重背囊带在身上。从结果上看是有利的,实乃英明之举。因而不必忧心忡忡,不必惊慌失措。往后你也总会巧妙地干下去的。毕竟你是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要有自信!要调整呼吸有条不紊地开动脑筋!那样你就能左右逢源。只是,你必须多加小心慎之又慎。 第十章 之后两人分别就鳗鱼沉思默想了一番。只有沉思鳗鱼的时间从他们之间流过。 第十二章 五人中他成绩最好,脑袋也好使。相貌端庄,衣着利落,但性格温和,全然不出风头。课堂上基本不主动举手,而指名问道时回答都很正确,被征求意见时说得有条有理。无论哪一科都能当场领会所教内容。那个班上都有一两个这样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即使放任不管也会不断用功,考进好的上一级学校,走上社会也会找到正确的位置。天生优秀。 只是,作为教师发现他身上有几点叫人难以理解。主要是他有时候表现出一种类似淡漠的态度。多么难的课题他都能挑战,但即便成功了他也几乎没有成功的喜悦。没有奋力拼搏时粗中的喘息,没有屡受挫折的痛苦,没有叹息没有欢笑,就像是因为不得不为而姑且为之,无非得心应手地处理找到头上的事务而已,同工厂工人手拿螺丝刀注意拧一下传送带传来的相同的零件螺丝是一回事。 第十三章 在这个世界上,不单调的东西让人很快厌倦,不让人厌倦的大多是单调的东西。 我的人生可以有把玩单调的时间,但没有忍受厌倦的余地。而大部分人分不出二者的差别。 第十五章 剩我一人,沉默迫不及待地把我紧紧围在中间。 鸟们的叫声如淋浴喷头汹涌地倾注下来。 摘下耳机,可以听到沉默。沉默是可以用耳朵听到的,这我知道。 第十七章 这地方过于安详、过于自然、过于完美。而这不可能是给予现在的我的。还太早——多半。 但大自然这东西在某种意义上是不自然的,安逸这东西在某种意义上是带有威胁性的,而顺利接受这种悖反性则需要相应的准备和经验。所以我们姑且返回城去,返回社会与人们的活动中去。 和她交谈的人很多时候都会在某一点上倏忽怀有不安,怀疑自己无谓地在消耗她宁静的时光,将一双泥脚踏入他井然有序的小天地。 第十九章 缺乏想象力的狭隘、苛刻、自以为是的命题、空洞的术语、被篡夺的理想、僵化的思想体系——对于我来说,真正可怕是这些东西。 第二十三章 窗外,紧挨窗旁有一株很大的山茱萸在月华中闪着恬静的光。风已止息,无任何声响传来耳畔,感觉上好像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死去。我死了,同少女一起沉入深深的火山湖底。 她仿佛在象征什么,所象征的大概是某一段时光,某一永远个场所,还可能是某种心情。她像是那种幸福的邂逅所酿出的精灵。永远不会受伤害的天真纯洁的情思如春天的孢子漂浮在她的周围。时间在照片中戛然而止。一九六九年——我远未出生时的风景。 第二十五章 天花板上灯光把我和大岛的身影投在地上,两个身影看上去仿佛是在另一侧的世界里进行着图谋不轨的密谈。 “我十五岁的时候也常想跑得很远,跑去别的什么世界”佐伯微笑着说,“跑去谁也够不到的地方,没有时光流动的地方。” “但是世界上没有那样的场所。” “是啊。所以我就这么活着,活在这个失误不断受损、心不断飘移、时间不断流逝的世界上。”她像暗示时间流逝似的缄口停顿片刻,又继续下文,“可是十五岁时候的我以为世界的什么地方肯定有那样的场所,以为能够在哪里找到那另一世界的入口。” “您孤独吗,十五岁的时候?” “在某种意义上是的,我是孤独的。尽管不是孤身一人,但就是孤独得很。若说为什么,无非是因为明白自己不能变得更为幸福,心里一清二楚。所以很想很想保持当时的样子,就那样遁入没有时光流动的场所。” “我想让年龄尽快大起来。” 但快到两点时雨停了,黄色的太阳光从云隙间泻下来,仿佛世界万象终于握手言欢了。 第二十七章 他们有你的复制相片,从中学生名册上复印下来的,很难说长得像你本人,样子好像……非常气恼似的。 第三十一章 “怎样,喜欢上这个地方了?”她问我。 “您指高松?”我反问。 “是的。” “不清楚,因为我差不多哪里也没看到,我看到的仅仅是我偶然路过的东西。这座图书馆、体育馆、车站、宾馆……就这些。” “不觉得高松无聊?” “我摇头说:“不太清楚。因为就我来说,坦率地说一来没有功夫觉得无聊,二来城市着东西看起来大同小异……这里是无聊的地方吗?” 她做了一个微微耸肩的动作:“至少年轻时候那么想来着。想走出去,想离开这里,到有更特别的东西、更有趣的人的地方去。” “更有趣的人?” 佐伯轻轻摇头。“年轻啊!”她说,“年轻时一般都有那样的想法,你呢?” 第三十二章 小伙子脸上分明透出坚定的决心——天塌地陷也不醒来! 第三十三章 “在健身房做什么运动?” “机械和举重。” “此外?” 我摇头。 “孤独的运动。” 我点头。 “你肯定想变得强壮。” “不强壮生存不下去,尤其是我这种情况。” “因为你孤身一人。” “谁也不肯帮我,至少迄今为止谁也不肯帮我,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干下去。为此必须变得强壮,如同失群的乌鸦。所以我给自己取名卡夫卡。卡夫卡在捷克语里是乌鸦的意思。” “我追求的、我所追求的强壮不是一争胜负的强壮,我不希求用于反击外力的墙壁。我希求的是接受外力忍耐外力的强壮,是能够静静地忍受不公平不走运不理解误解和悲伤等种种情况的强壮。” “那恐怕是最难得到的一类强壮。” 小时候,阿爷曾把释迦佛祖的故事讲给自己听,有个名字叫茗荷的弟子,呆头呆脑,连一句简单的经文也记不全,其他弟子都瞧不起他。一天,释迦佛祖对他说:“喂,茗荷,你脑袋不好使,经文不记也可以,以后你就一直做在门口给大家擦鞋好了。”茗荷老实,没有说什么“开哪家子玩笑,释迦!难道还要叫我舔你的屁股眼儿么!”此后十年二十年的时间里茗荷一直按佛祖的吩咐擦大家的鞋,一天突然开悟,成了释迦弟子中最出色的人物。星野至今仍记得这个故事。之所以清楚记得,是因为他认为一二十年连续给大家擦鞋的人生无论怎样都一塌糊涂,天大的笑话!但如今回头一想,这故事在他心里引起了另一种回响。人生这东西怎么折腾反正都一塌糊涂,他想。只不过小时候不知道罢了。 “全都是伟人、天才,人世间就麻烦了。必须有人四下照看,处理各种现实性问题才行。” 第三十七章 “最初提出迷宫这一概念的,据现在掌握的知识,是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他们拉出动物的肠子——有时恐怕是人的肠子——用来算命,并很欣赏肠子复杂的形状。所以,迷宫的基本形状就是肠子。也就是说,迷宫的原理在与你自身内部,而且同你外部的迷宫性相呼应。 第三十九章 在子夜无边的黑暗里,在森林的重重包围中,我孤独地地老天荒。那里没有季节,没有光明。我回身上床,坐在床上深深呼吸。夜色拥裹着我。 第四十二章 我是需要这个人的,大概需要这个人的存在来填埋自己身上的空白,他想。然而自己未能填埋这个人怀有的空白,佐伯的空白直到最后都仅仅属于她一个人。 第四十四章 同死者同处一室,星野发现其他声音一点点消失,周围的现实声响逐渐失去了现实性。有意义的声音很快归于沉默,沉默如海底淤泥一般越积越深——及脚、及腰、及胸。但星野还是舅舅地同中田单独留在房间里,目测着不断向上淤积的沉默。他坐在沙发上,眼望中田的侧脸,将他的死作为实感接受下来。接受着一切需要很长时间。空气开始带有独特的重量,无法准确把握自己仙子自以为感觉到的是不是自己真正感受到的。 第四十九章 “我们大家都在持续失去种种宝贵的东西,“电话铃停止后他说道,“宝贵的机会和可能性,无法挽回的感情。这是生存的一个意义。但我们的脑袋里——我想应该是脑袋里——有一个将这些作为记忆保存下来的小房间。肯定是类似图书馆暑假的房间。而我们为了解自己的心的正确状态,必须不断制作那房间用的检索卡。也需要清扫、换空气、给花瓶换水、换言之,你势必永远活在你自身的图书管里。” 有比重的时间如多义的古梦压在你身上。为了从那时就爱你里钻出,你不断地移动。纵然是去到世界边缘,你恐怕也逃不出那时间。但你还是非去那世界边缘不可,因为不去世界边缘就办不成的事也是有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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