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录（政治生涯）

第53页（旧法国来了，为了结束；新法国来了，为了开始）
任何事件，无论其本身多么可悲或者多么丑恶，当其情势是严肃的、它又造成了一个时代的时候，就不应受到轻率的对待。在攻占巴土底狱中应该看到的（而人们当时不曾看到），不是人民解放的那个暴烈的行动，而是解放本身，即这一行动的结果。
人们赞赏的是理应受到遣责的东西，即偶发事件，人们不去在未来寻求一个民族完成的命运、风俗、思想和政治权利的改变与人类的更新，其新时代正是由攻占巴士底狱来开辟的，如同一次血腥的狂欢。粗暴的愤怒造成废墟，然而在这愤怒之下隐藏着智慧，它在废墟中打下新建筑的基础。
第59页（1821年11月，巴黎）
在如此多的声望、如此多的演员、如此多的事件、如此多的废墟之中，将只有三个人留下，他们分别与革命的三个伟大的时期相联系，米拉波的是贵族，罗伯斯庇尔的是民主，波拿巴的是专制；复辟王朝则一无所有：法兰西为美德所不能认可的这三个名人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第86页（华盛顿、拿破仑异同论）
华盛顿的共和国留下来了，波拿巴的帝国却被毁灭了。华盛顿和波拿巴都出自民主的怀抱：他们两人都生于自由，前者忠于它，后者背叛了它。华盛顿是他那个时代的需要、观念、光明和舆论的代表；他不是阻挡而是支持精神的运动；他求他之所应求，完成他被召唤去完成的事情，所以他的事业是前后一致的，永生永存的。这个人很少使人震惊，因为他掌握着正确的尺度，他把个人的生命和国家的生命融为一体；他的光荣乃文明的胜利；他的名字有如一处公共的圣地，流淌着丰沛的、永不枯竭的泉水。
波拿巴同样能增加公共的财产，他作用于世上最聪明、最勇敢、最光辉的民族。如果他把高尚和他的英勇结合起来，如果他和华盛顿一起，把自由指定为他的荣耀之全部受遗赠人，今日他将占据何种地位！
然而，这个巨人根本不把他的命运和同时代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他的天才属于现代，他的野心却是古代的；他看不出他生命的奇迹超过了一顶王冠的价值，这种哥特式的饰物戴在他头上不合适。他时而冲向未来，时而退回过去，无论逆或顺时代之潮流，他都用他神奇的力量拖着或推着波浪前进。在他眼里，人不过是权势的工具，在他们的幸福和他的幸福之间，没有任何一致性。他许诺解放他们，却给他们套上锁链；他孤立于他们，而他们则远离了他。埃及诸王不把他们葬身其中的金字塔放在开满鲜花的田野中，而放在不毛的沙漠里，这些巨大的坟墓耸立如孤独中的永恒。波拿巴比照其形象建立了他的名声的纪念碑。
第158页（那天夜里，我仿佛对约伯说：“有灵从我面前经过，我身上的毫毛直立；那灵停住，我却不能辨其形貌，我听见他说话，声音像一阵微风。”）
我的日子只是一连串的幻象，地狱和天堂不间断地打开在我的脚下或头上，我都来不及探测其黑暗或光明。我在两个世界的交接处只见过一次旧时代的人和新时代的人，华盛顿和拿破仑。我和他们两个人都交谈过片刻，两个人都把我打发给了孤独：前者以其善意的祝愿，后者则以其罪孽。
第179页（真是亘古未有的彻底的抛弃，波拿巴碰上了）
设想一下：在1815年，一而再地抛弃他之后，当他进驻杜伊勒里宫的时候，他们不是让他重新建立军队，而是对他说：“您的天才蒙蔽了您，與论已不在您一边，可怜可怜法兰西吧。这是您最后一次造访这片土地，然后您就走吧，到华盛顿的祖国去生活吧。谁知道波旁家族的人会不会犯错误呢？谁知道法兰西会不会有朝一日把目光转向您呢？那时候您已在这所自由的学校里学会了尊重法律。那时候您再回来，不是作为一个扑向猎物的掠夺者，而是作为一个给他的国家带来和平的伟大公民。”他们根本不这样说，而是迎合他们归来的统帅的激情；他们助长了他的盲目，确信无论他胜还是败，他们都有利可图。只有士兵怀着令人钦佩的真诚为拿破仑而死；其余的人则是一群吃草的牲口，左一口右一口地吃肥了自己。如果是被黜的哈里发的大臣们弃他而去也就罢了！然而不止于此：他们利用他最后的一点儿时间，他们向他提出无数卑鄙的要求，人人都想从他的困顿中榨出钱来。
第184页（访戛纳）
在两个社会的回忆之间，在一个已经死灭的世界和一个行将死灭的世界之间，夜临这一片荒凉的海岸，人们可以想见我之所感。我在一种宗教的沮丧中离开了海滩，任海浪在拿破仑去世前最后的然而冲刷不掉的足迹上来去。
在每一个伟大的时代结東的时候，人们总能听见几声缅怀往昔的悲叹，熄灭灯火的钟声也应和而起。那些眼看着查理曼大帝、圣路易、弗朗索瓦一世、亨利四世和路易十四去世的人就是这样哀叹的。而今我作为两三个倾颓的世界的见证人，有什么不能说的呢？一个人像我那样会见过华盛顿和波拿巴，那么，在辛辛那提人的犁铧和圣赫勒拿岛的坟墓后面还有什么可看的呢？就我生活的时间而言，我本属于那个时代和那些人，我何以活于其后呢？为什么我不和我的同代人一起死去呢，既然他们是一个消亡的种族最后一批人？为什么我独自一人在黑暗中、在堆满死尸的墓穴的尘土里找寻他们的骸骨呢？啊！我曾在非洲的海岸上遇见过一些年迈的阿拉伯人，我就是有他们的那点无所用心也好啊！他们盘腿坐在一小方绳席上，脑袋蒙在斗篷里，目送着在碧蓝的天空中沿迦太基废墟飞翔的美丽的红鹳，度过最后的时刻；他们在海浪的轻声细语中昏昏欲睡，忘记了生命，低声唱着海之歌：他们正在死去。
第201页（我的解职）
可是我究竟做了什么？我的阴谋和野心又在哪里？难道我曾独自一人偷偷地去布洛涅森林的深处散步从而觊觎德·莱纳维尔先生的位置吗？是我的奇特生活毁了我。我头脑简单，一切顺诸天性，也因为我一无所图，人家就认为我无所不贪。今天，我已清清楚楚，我的不合群的生活乃一大错误。怎么！您什么也不想当？那就滚吧！一个人蔑视我们所崇拜的东西，他自以为有权侮辱我们的生活的平庸，我们就不要他。
第209页（阿尔巴诺的渔夫）
要厌恶征服者，就得知道他们所造成的全部灾难，就得亲眼看见，在地球上的某个他们从未涉足的角落里，一些最具善意的人为他们而被牺牲。罗马的诸侯国里的一个可怜的织渔网者的日子跟波拿巴的成功有什么关系？波拿巴无疑根本不知道这个羸弱的渔夫存在过；在他与诸国王的轰轰烈烈的斗争中，他甚至不知道平民牺牲品的名字。
世人在拿破仑身上只看见胜利，凯旋柱里浸透着的眼泪绝不会从他的眼里落下。而我则想到，在福音书的劝诫中，由这些被蔑视的痛苦、这些卑微与渺小的人的灾难形成了让统治者从顶峰上跌落下来的原因。当个别的不公聚集起来，超过了幸运的重量的时候，天平的称盘就会下倾。有沉默不语的血，也有大喊大叫的血：战场上的血被大量地静静地喝干，遍地流淌的和平的血则呻吟着喷向天空——天主接受它，并为它复仇。波拿巴杀了阿尔巴诺的渔夫；几个月之后，他被放逐到厄尔巴岛的渔夫中间，死在圣赫勒拿岛的渔夫中间。
第226页（啊，金钱！）
啊，金钱！我曾多么地蔑视你，无论如何我也爱不上你，然而我不能不承认你究竟还有你的好处：你是自由的来源，你在我们的生活中把千百件事情安排妥帖，没有你万事皆难。除了荣誉，什么东西你不能提供呢？谁有了你，谁就漂亮、年轻，招人爱慕，谁就有了地位、身份、美德，受人器重。您会对我说，有了钱，人们不过是有了这一切的表象；但是，只要我信假为真，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欺骗我吧，我余皆不问。生活不是谎言又是什么？当一个人身无分文的时候，他就要受制于任何事、任何人。两个人若不相得，尽可以各走一边；得，缺了几个皮斯托尔，他们就得面对着面怄气，抱怨，发火，烦得不说话，互相折磨翻白眼，让对方发怒并牺牲其趣味、爱好和自然的生活方式。苦难把两个人挤在一起，在这种乞丐的关系中，他们不是相互拥抱，而是相互噬咬，然而并非如弗罗拉噬咬庞贝那样。没有钱，逃跑也没有办法，谁也不能去寻找另一个太阳。要有一颗骄傲的灵魂，就得不断地带着锁链。幸福的犹太人，把耶稣钉上十字架的商人，你们今日统治着基督教徒，你们决定着和平还是战争，你们卖了旧帽子之后就吃猪肉，你们是国王和美女的红人，尽管你们又丑又脏！啊！如果你们跟我换个人！如果我能至少钻进你们的保险柜里，把你们从好人家的子弟那里偷走的东西偷回来，那我可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第233页（七月革命的前景）
平民阶级的节制不减其英勇，混乱骤然间转为秩序。只有看见过那些衣不蔽体的工人守卫在公园门ロ，奉命禁止另一些衣衫褴楼的工人通过，才能想像出变成主人的人的责任所具有的力量。他们本来可以索要他们的血的代价，可以屈从于他们的苦难的诱惑。人们根本看不到1792年8月10日御前卫士们在逃跑时受到屠杀那样的事情。所有的意见都受到尊重，人们从未像这次那样不曾滥用过胜利，只有很少的例外。胜利者抬着国民自卫队的伤员穿过人群，高喊：“尊重勇士！”士兵要断气了，他们说：“让死者安息吧！”复辟的十五年在一种立宪政体下使这种人道、平等和公正的精神在我们中间产生，而二十五年的革命和战斗的精神却不曾做到。被引入我们的习俗中的强权法似乎变成了普通法。
七月革命的后果令人难忘。这次革命对所有的王权宣布了判决：今天国王们只能以武力来进行统治了，这种手段只能奏效于时，但是不能持久，依靠父子相承的近卫军的时代已然结束。
第234-235页
7月的运动不起于严格意义上的政治，而是起于不断起作用的社会革命。从这场普遍革命的连贯性上看，1830年7月28日不过是1793年1月21日的一种强迫性的继续了。我们最初的几届审议性的国民大会的工作暂时地终止了，但并没有结束。二十年间，法国人像克伦威尔时代的英国人一样，习惯于接受别的主人而不是其旧有的君主的治理。查理十世的垮台乃是路易十六的断头的后果，如同雅克二世的退位是谋杀查理一世的后果。革命看起来是在波拿巴的胜利和路易十八的豁免中结束了，然而其萌芽却未被摧毁，它已被置入我们的习俗的深处，复辟的错误给了它热量，它就会发芽成长，立刻爆发出来。
福音书的劝诫在正在进行的反王权的变革之中显露出来。肤浅的人在三天的革命中只看见头脑发热，这是显而易见的；然而，深思熟虑的人知道巨大的一步已经迈出：民权取代了王权，世袭的君主制变成了选举的君主制。1月21日宣告人们可以夺取国王的头颅，7月29日则表明人们可以左右一顶王冠。因此，任何展现出来的事实，不论好坏，皆为群众所知。变化不再是闻所未闻，不再是非同寻常，它由之产生的一种已经变得家喻户晓的观念不再表现为一种对于精神和良心的亵渎。法兰克人曾经是共同行使主权，然后他们将其授予几位首领；这些首领随即将其委托给一位首领；这位惟一的首领遂窃取之以为他的家族牟利。现在，人们从世袭的王权倒退回选举的王权，从选举的王权又将滑向共和制。这就是社会的历史，也就是政府经由怎样的过程出自民众又返回民众。
因此，我们不要以为7月的成果产生于一朝一夕的异期复孕，我们不要想像正统性会立即恢复出自长子身份的王位继承，我们也不要相信7月会突然寿终正寝。当然，奥尔良一支是扎不下根的，半个世纪以来不是为了这样的结果才耗费了那么多的鲜血、灾难和才能的！然而倘使7月不是通过消灭全部的自由来最终摧毁法兰西的话，它将带来它的自然的果实，这果实就是民主。这果实也许是苦涩的、带血的，然而君主制乃是一枝不相容的接穗，在共和制的茎上成活不了。
所以，我们不能把临时的国王和使他得以偶然地产生的革命混为一谈。我们看到了革命是如何起作用的，它与国王的原则是矛盾的。它好像是生下来就活不了，因为它混有王位的种；然而只要它拖下去几年，这种革命，将要发生的，已然过去的，就会改变一些尚需认识的情况。成熟的人死了，或者不像从前那样看事情了，年轻人到了理智的年岁，新的一代更新了腐朽的一代。医院里裹伤口的绷带投进一条大河，只能弄脏在腐败中流过的水，河水的上游和下游仍然保持着或者重新变得清澈。
第235-236页
原本是自由的七月革命不过是产生了一个带着锁链的王朝罢了。然而终有一天，它会摆脱那顶王冠，经受万物皆会发生的那些变化；那时，它将会在一种适合其本性的氛围中活下去。
共和派的错误，正统派的幻想，都是可悲的，超越了民主和王权的范围：前者以为暴力是成功的惟一途径，后者以为过去是惟一的避难港。然而，有一种道德律规范着社会，有一种普遍的正统性支配着个别的正统性。这条伟大的规律和这种伟大的正统性就是人的由责任加以调节的天赋权利的享用；因为是责任产生权利，不是权利产生责任。情欲和恶习把你们打入奴隶的等级。如果普遍的正统性保留了个别的正统性，它就没有什么需要克服的障碍，因为它们出自同一种原则。
再说，观察一下就足以让我们理解我们古老的君主们的力量我已经说过，不想过多地重复，法国的君主政体亡，则所有的君主政体亡。
果然，君主亡的时候，君主制的观念也亡了；环顾左右，只看见民主观念。我的年轻的国王将怀抱着全世界的君主政体而去。
第239页（我的政治生涯结束了）
尽管我的作用和正统派一起结東了，我仍对法兰西有着美好的祝愿，无论她的不可预料的任性让她服从的权力是什么。至于我，我毫无所求，我只想别在脚下跨过太多的倾颓的废墟。然而，岁月犹如阿尔卑斯山，刚越过几座山峰，又见别的山峰耸起。咳！那些更高的、最后的山无人居住，荒芜不毛，白茫茫一片。
第251页（新的风暴即将形成）
新的风暴即将形成，人们相信预感到了灾难，更甚于我们曾经饱尝过的痛苦。为了重返战场，人们已经考虑重新裹上旧日的伤口。然而我不认为不幸会在近期发生：民众和国王都已筋疲力尽；意外的灾祸不会猛扑在法国身上，在我身后发生的事情不过是全面变革的后果而已。无疑，人们将触及一些令人难以忍受的视静止现象，世界不会没有痛苦就改变面貌（它必须改变）。但是，再来一下，并不就是另外的革命，那将是大革命趋向结東。明天的景象已与我无关，它呼唤着别的画家：该你们了，先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