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尔芒特家那边》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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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乱七八糟的quasi reading party而非seminar的pre文稿(想到哪写到哪连格式都是乱七八糟的嗯嗯)
《盖尔芒特家那边》关乎从想象界到实在界的坠落。
这种坠落与从“名字”到“实体”的发现,更进一步说,与认识论上的震荡相关。
“我们给了不可知一个名字,因为名字为我们提供了不可知的形象,同时,也给我们指明了一个实体,迫使我们把名字和实体统一起来,甚至我们可以动身去某个城市寻找一个为该城市所不能容纳、但我们不再有权剥夺其名称的灵魂。”(4)
然而,从名字到实体的运动必然伴随着想象界的破裂和实在界的生长。普鲁斯特仿佛向我们揭示了,失望和修正是认识行为的本质,而永恒变化则是认识对象的本质。
第一部
故事从我们一家搬至巴黎盖尔芒特府作为盖尔芒特家的邻居开篇,这催化了‘我’(下文中‘我’均指代马塞尔)被盖尔芒特家族尤其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这个名字激发的美好想象。我固有的认知模式永远从名字而非从实体开始。对我来说,盖尔芒特“这个家族在世界上占有特殊的地位,永远不会消失;它远离人群,周围有一种神妙非凡的神鸟的光轮,因为它似乎诞生在神话时代,是一个女神和一只神鸟结合的后裔。”(71)
我在剧院邂逅了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陷入对公爵夫人的强烈爱慕;而后每天坚持清晨出门希望能与公爵夫人偶遇,甚至为了接近公爵夫人去东锡埃尔探望圣卢……在这一系列幻想的绮梦中,我的情感事实上有所震荡:我们可以发现,在剧院时,由于深陷对公爵夫人的强烈爱慕,我完成了对歌剧演员拉贝玛的祛魅——正是这种祛魅赋予我清晰的视觉,使我能精准客观地评判拉贝玛的戏剧才能(想象力是一层无法被看透的雾气,稍后待我对盖尔芒特祛魅后,才又一次显现出这种精准的视觉);在清晨等待公爵夫人时,我遇到两个美丽的少女并对她们念念不忘,少女的形象与公爵夫人的形象相互竞争。一度,我惊讶地看到了公爵夫人“无精打采的脸孔和满脸的红疙瘩”。此刻我的想象力极度丰盈,因此,公爵夫人的形象缥缈而无定形,她吸纳了一切美好,在我见闻和想象的加工中不断生长。
借用勒内·基拉尔的三角欲望理论(《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无论是拉贝玛,送牛奶的少女还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以及已祛魅的希尔贝特和将被想象所神化的阿尔贝蒂娜,都是我的欲望介体,都不过充当我的欲望客体的一个承担对象。用基拉尔的话说,在指向欲望客体的关系中,自我经历了从主人到奴隶渐次降低的过程,欲望对人有驯化的作用力。欲望介体充当自我和客体的中介:一方面,欲望介体承载着我的虚幻想象;另一方面,介体作为抽象的欲望客体的一个具象的分身。也可以说,欲望介体二重性的短路是造成从想象界到实在界坠落的直接原因。
在这些充斥着对公爵夫人缥缈想象的段落里,一个很有趣的点在于对弗朗索瓦丝的刻画。因为想象界和实在界的冲突不可能出现在弗朗索瓦丝身上,所以大概这是全书中马塞尔一以贯之地能够用敏锐的视觉和精准老道的语言去刻画的形象。这种精准老道穿插在我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幻梦之中,像在竖琴清丽的泛音中穿插入几声低沉的低音号。而且因为弗朗索瓦丝的特点也在于,她看人的目光很精准,主仆之间形成了一种很独特的呼应。
比如说,我每天早上都充满激情地去路上等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每天早上,当弗朗索瓦丝侍候我出门的时候,她的脸上充溢了冷漠、责备和怜悯。”(56)“她拥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这对我始终是个迷——能迅速知道我们——我和我的父母亲——会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有些野蛮部落就是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获得信息的……"
在今后我和阿尔贝蒂娜的种种羁绊中,弗朗索瓦丝这种冷漠、责备和怜悯还要再反复出现。
关于弗朗索瓦丝的“野蛮”在后文分析外祖母的时候再展开。但是就“精准”来说,这一段让人想起奥德修斯的老女仆通过腿上的伤疤识别出了漂泊多年的英雄(而佩内洛普和特勒马克斯和奥德修斯的相认皆不具备这种本质性)。这也令人想到《娜塔莎之舞》里写到的贵族子女与奶妈间的亲密关系,以及内米洛夫斯基的自传小说《孤独之酒》里‘我’和家庭女教师之间的彼此依赖。
紧接着我出于想要结识盖尔芒特夫人的目的,去东锡埃尔的兵营探望圣卢。我先是在圣卢的寝室小住,看到了盖尔芒特夫人的照片,甚至在圣卢的脸上辨认出了盖尔芒特夫人的影子。接着搬进了新的旅馆。这里有一段笔者很喜欢的关于睡眠的段落。睡眠同我们对外部世界的感觉是一个道理:
“因为人的生活是沉浸在睡眠中的,睡眠夜复一夜地围绕着生活,犹如海水围绕着半岛,如果我们不把生活沉浸在睡眠中,就不可能把它淋漓尽致地描绘出来。(76)”
75-79 对不同层级的睡眠进行了一种空间化的描述。借助这种空间性的语言开拓了一个与现实世界相对的精细复杂的睡梦世界。
在最深沉的铅睡后,我醒了。这使得这一系列对梦的描述不仅有层级性、空间性,又具有了时间性。介于对一次具体的睡眠经历和无数次普遍的睡眠经验之间。
普鲁斯特的语言像是速写的水彩画,总是介于一和多之间。在一次比较清晰显著的底稿之上叠加许多不同的记忆和印象。这其中的锚点是许多微妙的感受。因为普鲁斯特是极敏感之人,能捕捉到许多非常私密和隐晦的感官活动(但正是这种主观性和私密性赋予感受普遍性)。外在之物通过感官唤醒记忆,但记忆最终也指向感官体验、指向感受和情绪。
睡眠与回忆是《追忆》中两种干预叙事主干的方式:睡眠打断叙事,回忆补充叙事,这使得普鲁斯特的文字呈现出勾连不断的、不断旋转的立方体结构,立方体与立方体之间也在相互模仿和映照。
本雅明《普鲁斯特的形象》:
“普鲁斯特并非按照生活本来的样子去描绘生活,而是把它作为经历过它的人的回忆描绘出来。记忆就像经线,遗忘像纬线,难道这不是佩内洛普工作的对等物、而非相似物吗?
在此,白日会拆散黑夜织好的东西。每天早上我们醒来,手中总是攥着些许经历过的生活的丝缕,哪怕它们往往是松散的,难以辨认的。这张生活的挂毯似乎是遗忘为我们编织的。然而我们日常生活中有目的的行为乃至有目的的回忆却将遗忘的网络和装饰拆得七零八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普鲁斯特把他的白昼变成了黑夜。在那间人工照明的黑屋子里,他把所有的时辰奉献给不受袭扰的工作,以便将那些扑朔迷离、精美纷呈的形象尽收眼底。”
紧接着马塞尔和圣卢在餐前进行了一场欲盖弥彰、充满喜剧性的对话。最后的结局也弄巧成拙,索要照片失败。假借要看埃尔斯蒂尔的画作重新找机会去盖尔芒特府。(埃尔斯蒂尔遭遇了和拉贝玛同样的抛掷)。我和圣卢间充斥着一种“灿烂的帷幕遮掩着的”、燃素般的友情。(把后文一段集中写友情的描述提前 /可忽略)
(对友谊的理解。
在我看来,友谊不应当关乎精神价值,或者说它对精神价值有害。友谊竭力要我们牺牲我们自己唯一真实的和不能与别人沟通的部分,要我们服从表面的“我”。真实的“我”可以在自己身上找到快乐,但表面的“我”却只感到自己得到了外部的支持……(382)
也就是说,友谊是同外在的社交与身份相联系的,在此之上激发的快乐“不伦不类,介于疲劳和厌烦之间”。(382)
接下来德雷福斯案开始进入我们的视野。
德雷福斯案就像一个透镜,经由这个案子我们可以窥见法国中上层精细复杂的利益纠葛和政见考量。
圣卢支持德雷福斯案件重审。虽然直观地看这是因为他的情妇拉塞尔,但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尽管圣卢属于盖尔芒特家族,是旧贵族,但他的思想中有些很新的意识。“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一面看不起第一帝国的显贵,一面却对民主极其崇尚。”(70)书中比较了圣卢式旧贵族和鲍罗季诺亲王式的新贵族之间的差别:最大的不同在于,对于平民,前者毫不在乎,后者则有种造作虚伪的尊敬。总得来说,尽管这本书是在写对于盖尔芒特式旧贵族不断祛魅的过程,但在这种失望之中,还是保留着对旧贵族,尤其是对盖尔芒特家族的一种很特别的情感。主观上的祛魅与客观上世纪末社会变革,贵族体系摇摇欲坠产生了一种合力,前者是我的认知过程,但后者为此书注入了一丝悲观与不安的情绪。
我在东锡埃尔和外祖母打电话,这种陌生和新奇的体验使马塞尔从日常形象中剥离出孤独的声音。“这声音单独出现在我身边,不再戴着脸孔这个假面具,我第一次发现它充满了忧伤,而她一生的忧伤已使声音出现了裂痕。”(124)
→从声音的孤独到人的孤独,最后沉溺于孤独的情感之中。 于是作出了回家的决定。
“但在我们回到家的一刹那间,能意外地看到我们不在家时的情景。”(129)
日常的经验麻痹了我们的感知,使我们看到“被我们的温情每天无数次地披上一件珍贵而虚假的外衣的熟悉的形象”(130)。
认识过程实际上是在时间轴线上不断修正主体想象和记忆与客体特征的行为。
剥离了记忆的惯性,在这个突如其来的陌生化的瞬间,我看到外祖母的衰老和病容。这个片段颇有代表性地折射出,《追忆》中认知模式的核心是震惊。
圣卢和他的情妇上演了迷你版的斯万之恋,这段关系同样包含着追求者对被爱者的神化、对被爱者身边其他人的嫉妒,以及被爱者对追求者的欺骗。
一个细节:圣卢发火打了男记者一个耳光(168)
事实上,贵族的优点之一就在于情绪稳定。
而这种瞬间的突然的情绪爆发 让人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
勒内·基拉尔的三角欲望理论,将福楼拜-司汤达-普鲁斯特-陀思妥耶夫斯基纳入一个渐进的谱系:
随着主体和欲望介体的距离不断逼近,介体本身的作用力就越大,而客体变得片秒。主体对介体的攀附和模仿就愈加指向虚无意义。
离开圣卢后,马塞尔去拜访了维尔巴里西斯夫人。
这是本书的第一场沙龙(如果忽略开头剧院里的一瞥),从176到274页。
首先是跳脱于时间的对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一些描述,这展现了人的多面性和流变性。
如果说斯万之恋是针对这种变化性和多面性所假设的导管,那么这里对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简短的追忆像是凿了一个小洞,让我们短暂而深刻地窥见其内涵。
变化性本身作为整个《追忆似水年华》系列被表征的对象。但与此同时,《追忆》中的角色还是有其坚固的内在连续性。尽管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年轻时和老年后的差异令人震惊,但统摄地看,这是一个尽管有张力、很丰富但是自洽的角色。
普鲁斯特想要把这种变化的本质揭露出来,将变化还原为人性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不是古典的静止的人,也不是后现代意义上人的碎片。
后现代主义作品中的人物不能表明有对表现而言至关重要的“自我”,只有“平面” 阿莱德·福凯马《英美后现代主义小说叙述结构研究》p76
从风格上看,《追忆》令人想到塞尚的画作或马勒的音乐。它动摇了静态的、坚固的、传统的内核,但还也没有发展成一股绝对撕裂的力量。动乱中孕育着一场革命。
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是一个出生高贵却没有取得相应社会地位的女人。勒鲁瓦夫人曾讥讽侯爵夫人的沙龙是三流的,因为出身高贵的社会名流不一定愿意出席,参加沙龙的往往是贵族近亲、各行业平民精英和知识分子,以及由诺布瓦介绍来的外国政治家。侯爵夫人有种女学究的个性,喜欢和宾客们闲谈,这并非上层沙龙的惯习。但闲谈与女学究式的才华成就了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回忆录。回忆录是加工的产物,出身低微者不会被记录,而高贵的来访可以被渲染或伪造。若干年后,凭借这本史料,侯爵夫人便跻身于十九世纪沙龙的典范之中。(但尽管如此,我们读者也能从后文一大段描述中窥见这个“三流沙龙”的气派和奢华)。
关于侯爵夫人心态变化的刻画也很微妙,“当她在社交界的地位一落千丈后,反倒眷恋起她失去的地位了”,尽管侯爵夫人有王后的恩宠与自成一派的清高,但她心里仍渴望获得像勒鲁瓦夫人这种主流沙龙名流的认可。
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并非个案。几位相似境遇的老贵妇各自为政又惺惺相惜,彼此憎恨又密切相连。
“这些神态庄重、正襟危坐的夫人,她们的不轨行为经人一传,就带上一种令人难以想象的史前时期和猛犸时代的神秘色彩。总之,这三个白发、蓝发或红发的命运女神曾为不计其数的男人仿过生命之线。”(185)
接下来叙述转入马塞尔拜访当天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龙。
(个人觉得是整本书读起来最有趣的一些情节),各种人物意想不到地登场。沙龙最能激发人的表演欲,也是最无法预料的社交场。在这段沙龙群像中,每个人都是多面性的,每个人都在表演。想象中的自我不断遭遇真实的自我,想象中的他者也会偶尔暴露出真实的一面。
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宾客和对亲戚的态度差异。
表演性的自我 和 真实自我的差异
“在她看来,他们的用处就是为我们的好奇心提供精神食品。因为她知道,她在他们眼里不是一个出众的女人,而是他们父亲或舅舅的敏感而又得罪不起的姐妹,她认为没有必要同他们讲礼节。在他们面前炫耀自己是毫无意义的,不管她炫耀什么,地位高也好,低也好”(204)
埃利亚斯在《文明的进程》中提及,所谓的civility(文明)是路易十四时期宫廷用以驯化和控制贵族的一套严密的工具,沙龙作为宫廷的延伸,传承了一整套文明的礼仪。但这种文明和礼仪的本质是类似于“超我”的一种社会规训。
沙龙场合体现出法国式的文明civility 与德国浪漫派笔下的文化culture之间的拮抗。前者的代表就是传达公共表演欲的沙龙,而后者则呼唤着对自我情感的真诚地表达。
特里林的《诚与真》区分了sincerely和authenticity
Sincerely 指人对于别人的姿态 社会维度 情不可以超出美德的边界
Authenticity 人活着的意义 反社会的 趋向于启蒙的价值观
公众礼仪和伴随而来的表演欲 与 内心真实情感 的在社交场合中发生强烈碰撞。礼仪规范对真实情感的钳制,甚至对情感的消解造就了一场又一场荒谬喜剧。
(最有代表性的是外祖母病危和书末尾斯万重病的段落。)
在布洛克与诺布瓦针对德雷福斯案的对话中,我们见识到外交家式的谈话与真伪的相对性。“外交官们知道,在确保欧洲或其他地区平衡的天平上,真挚的感情、娓娓动听的演说和苦苦的哀求都无足轻重;真正的、有分量的、起决定作用的砝码不是这些,而是对方有没有可能通过交换满足我们的愿望。”(249)
外交符号是社交符号的升级版。在这个场域里,情感进一步遭到贬值。沙龙场中遭到漠视和扭曲的情感在外交场将变为权谋的工具。
(这场戏中还有许多细节,每个人物都值得仔细分析。这里只挑了这么一点儿。)
沙龙结尾是夏吕斯男爵与马塞尔的一番谈话。
他提出要做我的保护人,劝我远离社交圈。
并对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身份进一步揭露,引发我进一步祛魅。
在窥视到更深的秘密之前,夏吕斯呈现出古怪的两面性。但至少在《盖尔芒特家那边》,沙龙不断,舞会不停,一切都还维持着辉煌的表象,想象力的光晕还留有预热,而地狱的大门还未向我们敞开。
我回到家后,发现外祖母的病已经恶化。
这段描述掺杂着对身体的物化以及对体温计的人格化。意在表现精神意志与身体相对抗的二元性,突出我们对肉体的陌生和无能为力。
(《魔山》中的体温计与X光片下陌生的人体)
布尔邦大夫宣判外祖母的病是神经官能症。这种病带有模仿的隐喻,凝结着想象与实在的差距。但不巧的是,外祖母真的有病,神经官能症反而成为被想象的对象,这不过是一场文明人集体的自我欺骗和自我表演,从想象界到实在界的坠落再次出现。
(一点点离题的)世纪末与疾病书写:精神疾病、身体疾病与西方的没落(末世论)三者相叠合。身体疾病打破了日常生活的惯习,让我们被迫对生存境况作以思考。在疾病下,身体部分异化为一个不受控的他者,我们与身体的相处方式也变为对与“恶变中的”世界相处方式的一重隐喻式的模拟,身体疾病同时也作为世界没落和精神苦难的物-我二重崩溃的连接桥梁。
本雅明:“普鲁斯特不可思议地使得整个世界随着一个人的生命过程一同衰老,同时又把这个生命过程表现为一个瞬间。‘缺乏经验是马塞尔·普鲁斯特的死因,也是使他能够写出东西来的条件’(雅克·里维埃尔)。
他(普鲁斯特)的哮喘成了他艺术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是他的艺术把他的疾病创造了出来。普鲁斯特的句式在节奏上亦步亦趋地复制出他对窒息的恐惧。而他那些讥讽的、哲理的、说教的思考无一例外是他为摆脱记忆重压而做的深呼吸。在更大的意义上说,那种威胁人、令人窒息的危机是死亡;普鲁斯特时时意识到死,在写作时尤其如此。这就是死亡与普鲁斯特对峙的方式,早在他病入膏肓之前,这种对峙就开始了;它不是表现为对疾病的疑神疑鬼,而是作为一种realite nouvelle(新现实),投射在人和事上。它是衰老的印记。”
和外婆去香榭丽舍大街,遇到收费公厕的“侯爵夫人”和护林员。追忆中的小角色像是四维时空中的浮标,既是横截面上巴黎时代风貌的铭刻物,也作为时间轴向的线索。
第二部
第一章
循序渐进 缓慢而残忍的一章
直白的残酷 让人想到基耶的《杀人短片》
向一个既定的终点缓步进发的姿态,在福克纳和一些拉美小说中有相似的图式。
死亡与疾病 “随和”的邻居或房客
“同样,当疾病和死亡向我们张开深不见底的洞口,世界和身体气势汹汹地向我们压来,我们却无计可施、难以招架的时候,要忍受住身体肌肉的折磨和深入骨髓的战栗,或使我们保持在平时看来仅仅反映了事物消极面的静止的状态,让头挺直,目光安详,那都要我们拼出全部力量,进行一场鏖战。”(307)
“一个人知道自己有病是可怕的,倒不是因为病会带来痛苦,而是因为它会给生活带来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限制。我们不是在死的时候,而是在几个月前,甚至在几年前,在可憎的死神进驻我们的身体之时起,就感觉到我们要死了。病人与陌生的死神相识,听见它在大脑中走来走去。虽然不知道陌生人的模样,从它来回走动的声音,也能推断出它的习惯。它是来干坏事的嘛?某天早晨,它悄悄地走了。啊!要是它永远不再回来该多好!晚间,它又回来了。它来干什么?病人向医生提出疑问。医生像一个得宠的情妇,用不能自圆其说的誓言作回答。应该说,医生扮演的角色不是情妇,而是一个受审的仆人。仆人仅仅是第三者,情妇却是生活。我们诘问她,怀疑她对我们不忠,虽然觉得她变了心,但仍然相信她,疑惑不决,直到她把我们彻底遗弃。”(308)
就像《追忆》中几段恋情之间彼此映照一样,对死亡的印象也彼此叠合。祖母的逝世所引起的长期的悲痛将在后文被激发而后得到一次彻底的释放;而人在死亡面前的无计可施、或猝然或折磨的告别也会在斯万、在夏吕斯、在圣卢等人的身上一遍遍回响。
E教授 人的多面性
这个忙于社交的人在一刻钟内切换为认真工作的医生,并宣判了外祖母死期将至。
弗朗索瓦丝的真诚性——她看穿一切的本领得益于她不受civility的拘束。
母亲:像吻上帝那样吻了外祖母的手。“小心之中还夹杂着谦卑,仿佛外祖母是她见到的最珍贵的物品,连碰一碰的资格都没有”
“在这期间,有一个人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外祖母那变了模样的、她女儿不敢正视的脸,目光流露出惊讶和不详,使人感到很不谨慎。这个人就是弗朗索瓦丝。”
"她从童年起就具有两个特点,二者貌似互相排斥,然而一旦汇合起来,就会威力无比:一是乡下人的缺乏教养……二是乡下人的麻木不仁和冷酷无情……"
善意的表演:
母亲和我不愿说外祖母病得很重(311)
外祖母无人时的痛苦呻吟和在母亲面前的忍耐与借口(313-314)
外祖母垂危之际
垂危时刻可谓礼节和情感冲突的顶峰,我们一家对冲突的理解与应对可与第二章末尾盖尔芒特公爵面对垂危表亲那一幕作以对读。
civility的层级性:弗朗索瓦并非完全不讲civility;在临终片段里,我的家人和盖尔芒特先生比,也站在了civility的对立面。
第二章
在一连串雾气和记忆的隐喻后,阿尔贝蒂娜再次登场。这个从雾气中走来的少女令人想到巴尔贝克海滨的玫瑰,但一段分别后少女的变化更令人瞩目。首先描写的是遣词造句的变化(进入社会,阶层和地位带给人的影响)。
接下来更为重要的是态度的变化。这种变化催生了新的情欲。
欲望的产生和锚定
“现在我不仅不再爱她,甚至也不像在巴尔贝克时那样,害怕毁了她对我的友谊,因为友谊已经不再存在。”(346)
但是这种欲望是怎样激起的呢?
“……阿尔贝蒂娜凑着我的耳朵说,她把我当做主人和同谋,用一句语法性的问话,通过疑问的语调,把这种心理上的肯定亲昵而强烈地表达出来,我不由得心醉神迷,不能自己。”(349)
臣服——展现了一座可被征服的精神花园。 精神欲望重新唤起了肉体欲望。
“无论如何,当我知道我有可能吻阿尔贝蒂娜的脸颊时,我感受到极大的快乐,即使吻她的脸颊也不会有这样大的快乐。”(351)
记忆和联想 对精神的征服欲推波助澜:
“我感到,吻她的双颊就如同在吻整个巴尔贝克海滩。”(352)
照相和接吻——既是对从属于日常经验的感官的解构和释放,也同属于将想象界固定于实在界的转换媒介。
阿尔贝蒂娜的感情观和社会观中有种“传统的和勃发的忠诚”(355)
是近乎幼稚的淳朴小兽般本能性的欲望的统一体。
被拖延的德·斯代马里亚夫人的来信凝结着沉淀后更为强烈的欲望:
“这是爱情玩弄的可怕骗局。爱情一开始就唆使我们和一个不属于外部世界的女人,一个仅仅是我们想象中的女人玩弄这场骗局。况且,唯有这想象中的女人才永远听我们使唤,让我们占有,才能被同想象力一样随心所欲的记忆力变得完全不同于真实的女人,正如梦幻中的巴尔贝克不同于真正的巴尔贝克一样。我们通过想象创造了一个女人,渐渐地,我们非要让现实中的女人和梦幻中的女人相像,这就给我们带来了痛苦。”(359)
紧接着作者写到 我对于盖尔芒特夫人的彻底祛魅。(从情节上看这发生在外祖母重病时期,阿尔贝蒂娜来访之前)
关系反转:从我对盖尔芒特夫人的渴望,到盖尔芒特夫人对我的兴趣
浓雾 欲望 布洛尼林园的小岛 作为序曲的斯代马里亚夫人
阿尔贝蒂娜的再次出现
“想起这三个我曾爱过的女人,我思忖,社交生活很像雕刻家的工作室,堆满了曾一度寄托着我们狂热的爱而现已废弃不用的毛坯。”(377)
“但我没有想到,如果毛坯的年代不算太久,有可能被重新捡起来,雕成一个与原先构思完全不同的、更有价值的艺术品。”(377)
斯代马里亚夫人的离开
“情况作出了相反的决定,我没有再见到她。我爱上的不是她,但本来可能是她。”(381)
在可能性的浓雾中,斯代马里亚夫人是虚晃一枪的棋子,阿尔贝蒂娜倒像是无心插下的柳枝。
在后文我们将会看到,我爱的是我想象中的阿尔贝蒂娜,因为爱的形象来自我的想象,所以我对阿尔贝蒂娜、对希尔贝特、对公爵夫人、对牛奶工、对路边的少女的爱……并无多大差别。但是我嫉妒阿尔贝蒂娜——这种嫉妒的对象源自一个真正的他者性的主体,我意识到我永远无法把控这个他者。因此,最能体现阿尔贝蒂娜主体性的动作就是她的同性恋,这是一种全然的背叛和拒绝,并不得不永远戴着伪装。
盖尔芒特夫人的沙龙(401-530)
看画 介绍 贵族礼节 大量关于civility的细节
这场沙龙恰好发生在我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祛魅后,因此,我又拥有了敏锐的观察力。在这场沙龙上,我进一步认识了civility的实质。
“在礼节上必须严格履行职责,丝毫含糊不得,但是,当遇到悲痛之事和感情上的事时,就不讲什么责任了。”(421)
“从前,我根据他们的名字,想象他们过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生活,现在我觉得他们和别的男人或别的女人没有两样,只是比他们同时代人稍微落后一些。”(507)
“当我看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和其他女人没有两样时,起初颇感失望,但由于反作用力,再加上喝了几杯美酒,我开始感到这是令人赞叹的事。”(507)
马塞尔凝视以盖尔芒特夫人为代表的旧贵族的视角经历了以下变化:
① 从外部、少年懵懂的带有光环的仰望
② 被同化与祛魅后:认同感与揭秘性并轨、自傲与自嘲参半
③ 对没落贵族与一并逝去的旧世界的缅怀
视角的不断变化本身作为时刻被记录的主体,这的确在某种意义上也可看作马塞尔的成长小说。生长的年轮过于致密和浓稠,在点状的以人物联结而成的木纤维的花纹中我们能窥见整个社会风貌的轮廓。
名字 和 血缘:
贵族通过名字(或者说封号)与血缘(表亲关系 cousin)联结成一张网络。
“如果说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名字对我是一个集合名词的话,那么,这不仅是历史上许多女人都叫这个名字,而且在我短暂的青年时代,我在这一个盖尔芒特夫人身上已看到许多彼此不同的女人相继出现。当下一个在她身上扎根时,前一个就会销声匿迹。词的意义在几个世纪内都不会有很大改变,但名字对我们来说,只消几年就会有很大变化。我们的记忆不够牢固,心不够博大,不可能把什么都记住。我们的大脑没有足够的空间,既能记住活人,也能不把死人忘记。我们只好在过去的、偶然发掘出来的——就像刚才对圣特拉依进行的发掘一样——东西上进行构思。”(514-515)
“过了一会儿,德·盖尔芒特先生又会抛出‘那是奥利阿娜的一个表兄弟’。在他看来,这句话和拉丁语诗人爱用的某些修饰词一样重要:这些修饰词为诗人们作六音步诗提供了一个扬抑抑格或扬扬格。”(518)
对历史的回顾 关于遗骸盒的想象。 “贵族有如沉闷的建筑,历史则像被囚禁的小鸟。”(520)
“就这样,我的记忆渐渐印满了名字,它们按顺序排列,相辅相成,关系越来越密切,就像那些完美的艺术品,没有一个笔触是孤立的,每一部分依次从其他部分接受存在的理由,同时也把自己的存在强加给它们。”(521)
寄居蟹和贝壳 名字与历史
城堡、封地和历史 在名字与名字之间流转,或者说名字在屹立于历史中的建筑间流转,宛如寄居蟹对贝壳的争夺和依赖。
和历史相勾连的名字仍受到想象的雾气的滋养,而现实中具体的人则是“系谱树上脱落”的碎片,一个个降级了的实体。
“每个名字,受到了另一个名字的吸引,即使我从没想到它和这个名字有什么联系,它会离开它在我头脑中占据的暗淡无光、一成不变的位置……和它们一起画出有最佳效果和千变万化色彩的谱系图。”(526)
“愚蠢统治着圣日耳曼区,居心不良又使愚蠢变本加厉”(521)
社交的立体镜:“一旦我们不再是自己,一旦我们有了社交界人士的灵魂,只从别人那里接受生命,那么,我们就会通过这面立体镜,把别人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突出出来,使它们变得轮廓分明。”(530)
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艺术观:尽管总有些比较狭隘和刻意标新立异的观点,但绝不能说公爵夫人是门外汉——她能感受到新艺术的尖锐,并排斥这种尖锐。这种观念本质并不是对艺术的欣赏,而是对艺术的利用。或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三个原型中的两位有关:艺术家圈子甚密切的热纳维耶芙·阿莱维·比才·施特劳斯与以绝佳文学艺术品位闻名巴黎的伊丽莎白·格雷弗耶。
公爵和公爵夫人的关系——本质上是一种社交关系而非情感关系(说白了是郭德纲和于谦的关系…),或者说以社交关系为核心构建的情感关系。
普鲁斯特说 就像悬崖和海浪——悬崖和海浪作对,迫使海浪抛出更高的浪花。
而当下一波海浪涌来、下一位公爵夫人到来,悬崖依旧会将其高高抛起。
拜访夏吕斯男爵
男爵试图用持续的傲慢和冷漠与短暂的真情对我施加控制。
“我认为,他说这话是因为他太骄傲,至少部分可以归因于骄傲。还有另外一个感情方面的原因,可当时我并不知道,因此不把它归为原因......”
夏吕斯对我的挑逗,后文中一个又一个主要男性角色显露出同性恋的倾向、以及普鲁斯特个人的经历不禁使人想要发问,尽管没有明说,但马塞尔是不是也有同性恋倾向?暂按下这个问题不表,但后文对同性恋的书写可以认为是“自白式的”:一方面带有对恶的揭露、愧疚、耻感;但也伴随随之而来的快感、彰显式的承认,想要为其寻找一个在现实世界的位置。对同性恋关系的刻画涵盖着对人性、对自我也是对世界的更深的、更真诚的、也更极端的认识。或许再问这样一个具体的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在这部第一人称的百科全书中,主要人物都像是我的分身,所有核心的主题也都将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在我身上复现。
《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
“我们在普鲁斯特的作品里看到了形而上欲望的三个主要阶段:贡布雷阶段、维尔迪兰阶段、夏吕斯阶段。这三个阶段显然和叙事人的经历有关,确定了《重现的时光》之前(不包括最后一卷)叙事人的精神历程。除外祖母和母亲,所有人物都参与了这个基本过程。所有人物都是主导欲望的泛音。当作品跨越了某些人物被固定其中的形而上欲望阶段之后,这些人物便退至后景;有些人物在反映其性格的欲望消失后,随之死亡或消失;有些人物和叙事人同时变化;还有些人物在一定的时候表现出某种个性特征,在本体病尚未加剧的阶段上,他们的个性特征是隐蔽的,例如圣卢、盖尔芒特公爵以及其他许多人物,他们在《索多玛和蛾摩拉》的最后一章里才暴露出是同性恋。”
收到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请柬 再次拜访公爵夫妇
表兄弟的病危 和 亲王夫人的晚宴
在第三部的辉煌的结尾中,地狱的硫磺味和死神的轮廓已隐隐浮现。普鲁斯特将并行的场景——公爵及公爵夫人回府与夏吕斯男爵造访裁缝铺与作以切割,将辉煌华丽又虚情假意的沙龙舞会放在第三部,幽暗隐秘情急意切的同性幽会放在第四部,甚至用公爵对斯万不耐烦地高喊“您的身体好着呢。您比我们谁都活得长”作为第三部的结尾,不得不说有些阴阳割昏晓的功力。此处像《追忆》的拱顶、沙漏两头间收紧的隧道,泊尔塞福涅步入地府的大门,pass the point of no return,我们就将来到更深的一层暗世界。
而这种分割绝不是机械的,书的结尾像是色彩斑斓的肥皂泡将要破裂那般,颤颤巍巍地投下被阴影裹挟的光斑。普鲁斯特总倾向于先抛出一个前置的征兆。就像我对斯代马里亚夫人的迷恋作为对阿尔贝蒂娜着迷的序曲,公爵表兄弟的病危对应着斯万的不久人世。斯万之恋奠定了《追忆》中最经典的几段情感关系的基本图式,而斯万之死则成了贯穿《追忆》从地表到地下之隧道的游丝、它像阿里阿德涅的线团一般,却不是为了走出迷宫,而是步入地府。
写得真好,作者阅读量也广,佩服